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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29

  第二天早上,驶出大理古城,驶上通往丽江的214国道。

  阳光灿烂洒在大地。苍山上的雪清晰可见,阳光下透露出一种雄壮与不真实的美。山下一片片白墙灰瓦的白族民居,顺着山势蜿蜒起伏。只要山坡平坦的地方就有民居。洱海摊开在公路右侧,宽阔浩荡,又不失妩媚。洱海右侧类似地横亘着连绵高山。大理古城夹在两座群山中间,不禁感叹大自然的刻划,与人类的择居本领。一片乌云飘过来,竟然掠过一阵太阳雨。洱海上方蓦然跨起一道彩虹。

  驶出古城,驶上军马场山的盘山公路。

  律师放起一首邓丽君的《再见,我的爱人》。不知道多久没听了。乍听很不错。又听到《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刘文正的《三月里的小雨》《外婆的澎湖湾》,蔡琴的《你的眼神》《恰似你的温柔》。一张老歌合集,一下把我们带到童年时代。

  西门说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喇叭裤、手提四喇叭录音机、蛤蟆墨镜。

  比他大几岁的律师笑了,说那已经是很往后的事了,再早的还有呢,比如:赶大集、春节庙会、加里森敢死队、第一眼瞅见12寸黑白电视机时的兴奋、正睡觉突然有人喊地震啦整个家属院男女老少跑出来站在空地里、知道有一个叫毛主席的人去世学着大家的表情一起莫名其妙难过。

  我想到的是:一大家子人夏天跑街头吃西瓜用大蒲扇放瓜子回家晒干吃、穿着绣有龙的针织衫模仿陈真到处踢腿打拳、第一次瞅见吉他是邻居女孩的哥哥抱着唱张行的《迟到》、喜欢上一个穿红色蝙蝠衫被叫作“破鞋”的幼儿园阿姨、坐在操场上听大孩子们讲男人女人“操逼”是怎么回事一边偷偷自慰、一次自慰终于突然流出白色液体吓得哭出来喊妈妈以为得了什么病。

  我说得最可笑,西门与律师笑得前仆后继,不可自抑。

  又响起《小秘密》《阿里巴巴》《季候风》《冬天里的一把火》《夜色斓珊》《站台》。

  西门说起了少年时代:第一次跟女同学站在教学楼后面亲嘴儿被班主任发现扯着耳朵去站墙角、跟男同学们逃课带女生去电影院看《霹雳舞》偷摸身边女生大腿、一个女生来例假,放学不敢站起来,座位底下一大摊血从此男同学都叫她流氓。

  律师也越说越逗:一次主题班会上有个女同学站起来问老师刚才男同桌告诉她的“操逼”是怎么回事、老师在讲“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一团糟”时带来一张用作反面教材的袒胸露背的玛丽莲梦露照片,下课照片被男同学偷走轮流拿回家自慰,最后梦露嘴巴被挫出一个大洞潮乎乎的没法再用。

  我忍住笑接着说:每天晚上看《血疑》梦想山口百惠那样的女朋友、喜欢上一个女同学,每天抢着打扫教室就为没人时两腿叉开趴女同学座位上,体会她的体温与国产香皂的味儿、与男同学在男女厕所隔墙上弄出一条墙缝,偷看喜欢的女同学上厕所一边比赛自慰。

  我们不可救药地陷入回忆。以及回忆所带来的时光隧道般的无穷乐趣。这些回忆,幸福与感伤矛盾地交织在一起,有的地方让人狂笑不止,有的地方却又欲哭无泪。突然发现内心一块未被开垦过的处女地,一直藏在内心深处,一下子被开垦发掘出来,一种扑面而来的恍若人世的悲沧感。

  远方突然出现一辆警车。

  很多警察,有的甚至全幅武装。回头发现后面也跟着两辆,看见我们无路可逃,打亮警灯,发出刺耳警报。我与西门傻了。律师却极为镇定。认真把握方向盘,表情平淡如水。寒风吹起他的头发,粉乱飘散,味道悲壮。

  这时响起枪炮玫瑰的《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音乐点燃热血。三人激动起来,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冷漠地望着前方黑压压的武装拦截力量,高声唱着:

  “Knock、knock、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

  律师主动承担了一切。

  我与西门才被免于追究责任。他被带上警车,我们心情沉重继续前进。

  余下的旅途只有两个字:沉默。

  我与西门轮流开车,不听音乐,不说话,只是沉默。午后到达丽江。在四方街一家客栈住下。扔下东西立即分头找睫毛。我沿着新华街一路找上去。丽江比凤凰大很多,客栈比比皆是,或许越来越成为旅游热点,民风没有凤凰朴实,待客冷漠,增大了寻找难度。最后两手空空精疲力竭回到四方街,不久西门也一无所获回来。两人坐着发呆。一直坐到肚子饿了,回客栈吃饭。吃完继续坐在四方街长椅上,抽着小雪茄,小口喝着威士忌,面无表情。

  四方街上突然响起音乐。

  每晚例行的篝火晚会开始了。

  一个纳西族老汉手提老式录音机,播放着当地民歌。十几位纳西族老太太,头帽角帽,衣着纳西族服饰,手拉手围成一圈,跳着那种走两步退两步跳两步的古老舞蹈。中间燃烧着一堆篝火,老人们脸上映照得红扑扑的,配合着似乎凝固在脸上的真诚微笑,恍若一大群顽皮嬉戏的孩子。跳到尽兴处,老人们开始邀请游客加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手拉手的队伍越排越长。队伍只好折一下,再折一下,最后变成里里外外好几圈。

  篝火映红大家的脸庞,脚步温暖大家的肢体,音乐融化大家的心情,天空净化大家的境灵。虽是夜晚,天空仍然一片湛蓝,清楚看见头顶上飘过的片片白云。远处玉龙雪山隐约在目,一片片老屋栉次鳞比。此时此景,所有人都在慢慢融化感动,包括我与西门。

  有人过来拉我们。西门站起来加入,我坐旁边默默观看。西门拉着两个女孩大大方方跳起来,不时瞅着我笑,我也瞅着他们笑。一会儿两个女孩又把我扯起来。大家前进我就前进,大家后退我就后退,大家伸脚小跳我就跳伸脚小跳,大家喊号子我就喊号子,大家欢笑我就欢笑,大家不难过我就不难过。

  跳累了,坐下休息。

  哼起那首《温暖》。

  不禁想起扎巴柯兰在新疆街头跳舞的样子:夕阳落了一肩,笑容洒了一地,鸽子飞了一群,幸福暖了一身,类似一幅意味深长的剪影。

  还有与睫毛在西递古镇那幅剪影:油菜花儿。果树。古镇青瓦房子。潺潺小溪。红晴蜒。油画布。睫毛被落日映红的温暖脸庞。

  以及长白山白桦林里:柔软好吃的舌头。蝴蝶般划过脸上的长长眼睫毛。脖子里的温暖气息。稀稀落落不停落在肩膀上的枯黄树叶。远处小溪潺潺流水声。牧场上隐隐约约的伐木声。

  想起历尽生活磨难,却没能从我这儿得到温暖的睫毛,一下子热泪盈眶,羞愧不已。这份温暖,本来如此简单,我甚至都没能给她。

  感动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之类明摆着的壮观场面,你却感动不起来。恰恰这种隐隐约约的伤感情绪,深埋心底轻易不敢碰的忧郁心情,一旦被最朴实坦诚的场景唤醒,就会千军万马汹涌澎湃,经久不息,令人扼腕。

  所谓感动,不过如此。

  篝火晚会结束。

  波澜壮阔的感动也余波渐消。

  眼睛里又恢复了残酷的现实场景:陌生的古镇,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笑脸,陌生的心情。

  深深叹口气。

  西门拉着我跟女孩去酒吧。喝了不少酒,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新华街小河两岸扯着嗓子对歌的游客让人烦,只好起身一起去逛古城夜色。顺着四方街往上走。夜晚的丽江,越走越漂亮。一条小溪始终追随我们,蓝色夜空里的白云俯瞰我们,偶尔掠过一阵清凉但不刺骨的风。轻悄地踩在干净的石板路上,走过一排排岁月悠久的门板房,越往前走人越稀少。最后坐在一座小桥上聊天。桥下是潺潺溪水,即使夜晚也能清楚看见飘呀飘的水草。

  聊到打哈欠。

  西门邀请醉意微熏的女孩一起到客栈坐坐,她们欣然同意。后来西门拉着一个女孩开房睡觉。另个女孩坐在我房间不知如何是好,不停扳弄手指头。我想独自睡觉,瞅瞅女孩尴尬友好的样子,又有点与心不忍。女孩其实对我兴趣不大,只是跟女伴同住一个客栈,现在女伴跟西门走了,她害怕回去一个人睡这种阴沉沉的老木房子,只好坐这儿可怜巴巴瞧我脸色。不好为难人家,干脆让她睡床,我打地铺。旅途疲劳,倒头就睡。什么也没多做。

  第二天与女孩们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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