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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两口之家,老两口五六十岁,无儿无女,相伴度日。老头儿张罗木匠活儿,老太婆忙活轻便农活。两人一天到晚侃侃这扯扯那,抿着嘴笑个不停,好象几十年了还没把知心话掏完似的。

  饭菜丰富,热气腾腾全是东北土菜:小鸡炖蘑菇、炝三鲜、乱炖、家乡凉菜,还有一大碗粥。吃完饭招呼我们坐火炕上聊天。

  房间简陋。看得上眼的是一台黑白电视机,收不到几个台,经常出故障,看一会儿就没图像,拍几下就好。一边聊天,一边瞅见老头儿叨着长烟管不停去拍电视机。

  老人喜欢述旧。讲了一晚上过去。

  他们土生土长在这片土地上。刚懂事的时候日本投降,老头儿父亲是个汉奸,被拉去枪毙。老头儿被叔叔收养,以为要过太平日子。不久赶上东北解放战争辽沈战役,叔叔被国民党拉去充军,锦州战役被炸断一条腿,这条腿反而救了他的命,除了他,一起被拉去的同乡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东北解放,刚过了一段儿太平日子,开始搞运动。叔叔参加过国民党,莫名其妙被一瘸一拐拉去枪毙了。老头儿从此成了孤儿。全国开始闹饥荒,到处要饭,一路要到这个小村庄,被一个木匠瞅见收养。老头儿长到二十岁,木匠上山阀木被砸死,老头儿又变成一个人。幸亏学到木匠手艺,勉强养活自己。后来遇到同是孤儿的老太婆,两人相依为命活到现在。他们生过孩子。小孩长到五六岁时失踪了,据说给河南人贩子偷走了。后来又生了一个。小孩长得挺好,聪明伶俐,特别喜人。全国开始搞红卫兵运动,孩子跟着同学到处瞎串联,一次数万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上,竟然被狂热的人潮活活挤踏而死。以后再也没怀上孩子。

  “现在好了,终于过上太平日子喽”。

  老两口盘腿坐在坑上乐呵呵,好象刚才只是道听途说他人的故事。

  这句话特别让人难过。我与睫毛眼睛湿湿的。揽住睫毛,彼此紧握住手。睫毛不时擦下眼角,表情温暖又凄伤。

  每次听老人们讲述类似经历,就会想到西行之路,沙漠里一簇簇不起眼的骆驼刺。无论岁月如何艰难险阻,无论挫折如何不可思议,都不能将其击垮,永远如此顽强地执着坚持。

  听着类似的生命故事,目睹老人乐观豁达包容一切的笑容,忽然感觉自己以前所谓的彷徨茫然,显得有点无病呻吟滑稽可笑?

  目堵老人的相依为命,慢慢懂得到底什么是爱情:无所谓大喜大悲,无所谓劫后重生,无所谓悲欢离合,更无所谓甜言蜜语。

  爱情,归根到底只是一种相依为命。

  22

  住了好几天。

  一点没有下雪的影子。反正两个闲人,干脆住了下来。

  冬季即将来临。漫山遍野枯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美妙感觉如同踩在楼兰古城松软沙子上。

  睫毛把画架支在一片白桦林里,认真描绘眼前景色。

  我不好插嘴,呆在一边默默观看。

  她画累了,站起身子,来回走动,散步似的,似乎在收集灵感。脚尖挨着脚跟,双臂张开,小步小步踩在落叶上,小声数着数儿,好象在丈量什么,表情认真可爱。丈量一会儿,双手合掌不停点头,找到灵感似的,继续作画。

  我继续欣赏着她,偶尔欣赏下画。

  她又画累了,围着白桦树转悠。

  白桦树一棵棵高耸入云,树干上长满眼睛一样的树疤。睫毛一个一个触摸,掏出一个小镜子,认真跟自己眼睛比较。似乎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疤,只好作罢。

  我想了想,跑回老乡家,借来两条破网,系在两棵白桦树干上,跟个吊床似的。睫毛笑了,高兴地爬上去,胳膊枕在脑袋后面,闭着眼睛晃来晃去,不停哼着《那些花儿》,挺舒服的样子。

  我坐旁边树干上看《瓦尔登湖》。

  一会儿吊床不动了。睫毛可能晃累了,瞅着浓密树冠里露出来的一小片天空发呆。干脆帮她不停摇晃,一边认真看书。

  睫毛忽然跳下来,蹲到我跟前,抱住我肩膀,认真深情地望着我。

  我也望着她。深情地抚摸她的长发。

  两人深深地接吻。

  时间突然静止。

  理性陷入长眠。

  感性只集中在一些最直接纯粹的知觉体验上。

  睫毛柔软好吃的舌头。蝴蝶般划过脸上的长长眼睫毛。脖子里的温暖气息。稀稀落落不停落在肩膀上的枯黄树叶。远处小溪潺潺流水声。牧场上隐隐约约的伐木声……

  好久才松开。彼此望着,默默微笑。

  睫毛用力刮下我的鼻子,笑着跑开,继续作画。

  我继续看书。一边回味这个终生难忘的吻。

  时间静悄悄甜蜜蜜地前进。

  画完一幅《白桦林》,大雪仍然没有消息。不过也乐得如此。深秋的长白山太诱人,只是呆呆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已经心满意足。

  睫毛开始另一幅画。有些抽象,看不懂。

  她画累了就躺吊床上休息。经常不知不觉睡着。我小心观察,一旦发现,赶快从背包里取出毯子给她盖上。秋天的冷从来都是悄无声息。

  睫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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