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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来了寒流。

  天气骤冷,前两天还飘了点雪。冬天衣服全扔在干洗店,只好龟缩在家。好几天不见转暖,实在憋不住,下楼开车转悠,开着暖气,欣赏街景。寒风掠过街头,把顽强挣扎在枝头的枯叶一扫而光。落叶被风到处吹卷,四处飘散。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无声地抗议着无可奈何的可怕季节。街上全是抖抖嗦嗦匆忙赶路的行人。我躲在温暖的车子里,透过车窗认真观察,如同趴在一艘船上瞅着海面上溺水挣扎的人群。

  忽然开始下雨。

  雨越下越大。街上仿佛被摁了一下“快进键”,人们的动作全部快了一拍,行人奔跑着四处寻找蔽雨的地方,摆小摊的迅速收拾摊档,偶尔撞车争吵的被迫放弃四下逃窜,骑车人一辆辆飞快从车窗外掠过。只有卖报人披着雨衣,在街头东张西望继续叫卖,偶尔有车停下要张报纸,甩下一张纸钞开车就走。没来得及被风吹走的落叶,被雨水泡湿,脏乎乎黏在脚下。所有人都一幅瑟缩模样,竖起大衣领子,毫无意义地对抗着强大的寒冷。

  前方车子急停。

  我也紧急停车。趴在方向盘上打量。原来一个腿脚残疾的,撑着手杖在雨中街道上大模大样地从容走过。所有车子摁响喇叭表示不满。

  突然庆幸自己不是个残疾人。

  庆幸自己没缺胳膊断腿,庆幸自己不是盲人,庆幸没有要命的心脏病,庆幸没有肮脏的性病,甚至庆幸睡觉时不打呼噜。庆幸来庆幸去,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是一个几乎什么都有的人:身体健全,没有疾病,衣食住行样样不愁,还有条件去寻找一些小享受小感觉。

  ——那么每天哪来这么多用不完的茫然落漠?

  ——因为没有爱情?可是如果拿一条腿去交换爱情,自己愿意吗?

  如果是睫毛,没准儿会愿意。但是谁又真的知道?

  人们总是在乎目前最需要的一样东西,忽略掉那些已经拥有的东西。或许这是不快乐的真正原因。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偶尔想像:如果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母亲的,是否愿意?答案是愿意。又假想,如果用一双眼睛去换取母亲的生命,是否还愿意?答案却是犹豫不决。

  人们不害怕彻底失去,害怕的是残缺不全。

  如同自己的生活,缺少了睫毛,变得残缺不全。

  前面的车子开始启动。

  我缓缓跟着,雨刷器左右摇摆,窗外景色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做梦一般。

  打开音响,听着朴树的老歌《白桦林》。

  驶过一个街角。

  路边有一个公话亭,有个人影缩在底下,瑟瑟发抖。

  驶过公话亭。

  眼前一亮,灵光一现。

  急忙停车,换档,打开双跳灯,注意着后方车子,小心翼翼贴着路边倒车,直到前车窗与公话亭平行。透过雨水模糊的右车窗,认真辨别:

  长发随意垂落肩头。削瘦的肩膀。茫然沉静的大眼睛。蝴蝶翅膀一样张开着的长长睫毛。长长的棉围巾。粗呢大外套。系带的长筒靴。怀里的玩具小羊。粗布大背包。

  是睫毛。

  竟然是睫毛?

  她没带伞,穿的很单薄,躲在风雨飘摇的小公话亭,靴子湿湿的,脸埋进外套领子,表情落漠。似乎在等出租车。

  我摇下车窗,使劲喊。

  睫毛扭过头来,惊讶地瞅着我,不知所措。

  雨太大,使劲刮进车里。

  挥手示意她上车。

  睫毛呆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只好跳下车子,街边流淌的积水没过脚脖子。左蹦右跳避开积水,跑过去把她拉上车。车子开动。风雨寒冷被挡在窗外。扭头激动地瞅她,兴奋不已。睫毛额头上的头发滴着水珠,茫然地瞅着我,表情空洞。一会儿别过头去望着窗外,不再看我。

  雨势骤急,道路拥挤。

  车子行驶在一条单行道,后边一长串车子拼命鸣笛催促前进。没法停车,只好盯着前方小心驾驶。

  朴树唱起《那些花儿》。

  ——“她们都老了吗?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我与睫毛终于没象歌里唱的那样,各自奔天涯。

  刹那间无限的幸福与感动,波澜壮阔袭遍全身。

  如同冲进外面大雨里,痛痛快快承受那份冲刷洗礼。我抑制住激动心情,轻声哼着认真驾驶。偶尔透过后视镜瞅下睫毛。

  睫毛哭了。

  她脸贴着后车窗,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小身子微微颤抖。脑袋使劲扭向一侧,默默注视窗外凄凉雨景,用力咬住大拇指,似乎不想让我听见。

  我泪水立即哗哗流下来。

  也不想她看见。默不作声,脸侧向车窗。鼻涕不停地流下来,悄悄用手背抹干。手背湿漉漉一大片,又改用袖口。

  好久。

  车子终于驶出单行道,驶到宽阔大街上。靠边停车。

  “你瘦了。”我扭头瞅着她微笑。

  “你也瘦了。”睫毛轻轻回了一句,脸继续贴着冰冷车窗。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冰冷。

  “一起回家吧?”

  “不。我回自己家。”

  我叹口气,想了一会儿,只好开车。

  车子停在老城区一条大胡同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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