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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二

  我姑夫是个办假证的,三年前被警察抓了个正着,一堆假证件都揣在口袋里,就进去了。他进去多少有点冤,当然他的确犯了法。我的意思是说,他当时身上的假证件并不是他揽的活儿,而是一个叫路玉离的女人的生意,她也是个办假证的。

  那时候我还没见过这个女人,听说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对我姑夫不错,是姑夫的情人。她害了我姑夫。那天他们俩一起在街上转悠。我姑夫没生意,主要是陪路玉离到万柳中路附近交货。那时候的万柳,除了已经成形的光大花园,只是一片乱糟糟的贫民区,房屋低矮,土路,大卡车过后尘土飞扬,缥缈的沙尘要到下一辆车经过时才能沉落下来。路玉离选择这样的地点交货是有原因,荒僻的地方警察少。这也是办假证这一行的规矩,要在硅谷门前交货就太危险了。

  我姑夫只是个跟班的,他是路玉离的情妇,当然要和她在一起。他又是个男人,东西当然也要他装着。那天他穿着夹克,五个假证揣在他怀里。他还戴着墨镜,叼着烟,手里拎着一方便袋的桂圆,那女人喜欢吃。他们和客户约好了下午三点交货,他们两点一刻就到了,早点到探探路。两点三刻百无禁忌,什么情况都没有。十几米外是万柳中路南口的公交车站,站牌下几个人在百无聊赖地等车,看起来与这个世界没多大关系。从长春桥那边迎面走来三个形貌乱糟糟的男人,一个还带墨镜,像老大。

  墨镜说:"带来了没有?"

  路玉离说:"带什么?"

  墨镜说:"证呀。"

  我姑夫见他们的样子的确像是需要假证的人,就问他的情人:"是他吗?"

  路玉离瞅了两眼,低声说:"好像不是。"拉着我姑夫就要走。

  墨镜旁边的两个就上来了,挡在他们面前。路玉离一甩手,"快跑。"

  他们两人分头跑,当然都没跑掉。墨镜一个人把路玉离收拾了,我姑夫跑了大约五十米后被另外两个抓住了。当时站牌底下的几个人都看到了我姑夫狼狈的丑态,他甩着手里的袋子,桂圆一路撒落,断断续续滚了一地,另一只手想扔掉怀里的假证,可拉链就是拉不开。他被抓到了,脸贴着泥土被摁在地上,剩下的桂圆被一只脚全踩坏了,他听到了桂圆破裂汁液迸溅的声音。有一回我去监狱看他的时候,他还跟我说,可惜了那袋桂圆,新鲜的,可不便宜。

  三个便衣把他们带到了局里。审问的时候很有意思,这种案子不大,而且常有,几个警察坐在办公桌前,他们俩蹲着,问一句答一句。他们先问路玉离:

  "你知道你触犯了法律了吗?"

  "我没犯法,"路玉离说。"我是跟着他来的,不关我的事。"

  我姑夫就急了,这事不是开玩笑的。"这证不是我的。"

  "到底是谁的?"

  路玉离说:"是他的。"

  我姑夫说:"是她的。"

  那天没审出个名目来,他们简单地打了他们俩一顿,因为要下班了。挨打的主要是我姑夫,他是个男的嘛。拷打的时候,路玉离小声对我姑夫说,让我姑夫认了吧,否则两个人都得受罪。她说如果我姑夫把罪名揽下来,她就没事了,这样她出去后就可以到外面找人活动一下,三下五除二地把他解救出来。我姑夫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深思熟虑了一夜,第二天就全认了。他知道路玉离路子广,她在北京单是办假证就干了七八年了,三教九流的人认识了不少,据说处级以上头衔的名片就有一大摞。我姑夫在北京这一年,喝酒都找不到一个碰杯子的人,就是傍上了路玉离才过上了算是滋润的日子。路玉离出去了,他还有点希望;路玉离也进来了,他准没好果子吃,女人一急,一定会拉着他一起陪葬的。所以他就大义凛然地代路玉离受过了。

  他和路玉离都没想到的是,事情竟然搞大了,那几个证跟一个不太干净的贪污团伙扯上了关系,他们企图通过这些假证件往上爬,评职称,定级别。路玉离出来了,多少也花了一点钱去解救我姑夫,但是效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宣判之前,她去看了我姑夫,结结巴巴半天才说:

  "怕是不行了。"

  我姑夫当时就哭了。路玉离安慰了他一番,让他嘴紧点,什么都别说,别把一大堆人都供出来。这是道上的规矩。供出来了,谁都没有好日子过。我姑夫此刻已经六神无主了,那女人说什么是什么。后来的几次拷打他竟然都咬着牙挺过去了,除了那几个证,他什么都没说。

  我父亲当时还来拘留所探望过我姑夫一次,因为姑夫没把我也牵连进去。在此之前,父亲是十分讨厌我姑夫的,在父亲看来,姑夫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浪荡子,这些年没让我姑妈过上超过三年的好日子,挣了钱就瞎搞,去舞厅跳舞,去酒吧喝酒,和女人鬼混。我父亲讨厌的事情姑夫基本上全占了,逢年过节他到我家给我爷爷奶奶送节礼,父亲根本不愿意答理他,用他的话说,见了姑夫酒都不想喝了。

  但那次父亲还是来了,一是看在姑妈和小峰的份上,另外就是刚才说的,姑夫没给我带来麻烦。

  他被抓以后,警察搜了他租住的小屋,海淀旁边巴沟村的一间小平房。他们在那里搜到了姑夫已经做好了但还没来得及交货的一份毕业证明,是给一个京漂找工作做的假材料,按照北京联合大学的毕业证明做的,上面有成绩单,班主任和系主任的评语及签字。班主任的评语是姑夫自己写的,系主任的字是他让我写的。当时我还在读本科,姑夫经常到北大西门附近交货,拿了钱就到宿舍里找我,顺便请我吃一顿。他经常去北大玩,除了找我,他多数是和路玉离一起去的,陪她散步,未名湖边的风景不错,姑夫经常也能附庸风雅一下。我们宿舍的同学他都认识了,偶尔也会叫上同学一起下馆子。他经常和我同学开玩笑,问他们要不要假证,熟人,五折就行。他对打算考研究生的同学说,读什么研究生,浪费三年时间还要花一堆钱,办个假证算了,三五百块钱搞定,多省事。我舍友都很喜欢他,因为他这人还有点意思,不算太俗,而且看起来也不像个违法分子,倒像个体面的机关干部,他喜欢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上永远都飘着优质者哩水的香味。

  吃饭的时候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让我瞎写几句,当一回系主任。我就写了,然后签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仅凭这张纸到无所谓,问题是他们还搜到一本小说,上面有我的字,我习惯在书上留下买书的时间、地点什么的。那是拿给姑夫消遣的读物。两个一对照,他们发现了假材料跟我也有关系,就去学校领导那里找我。

  当时我吓坏了,我从没和戴大盖帽的打过交道,而且辅导员的脸色很难看。我说是我写的,他是我姑夫。调查之后就没动静了,我倒不安了,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过了三天,我忍不住问辅导员,警察怎么说?辅导员挑着眉毛对我说:

  "没事了,你那宝贝姑夫承认是他逼你写的。"

  有姑夫这句话,加上系里领导老师的保护,这事就算结束了。虱子多了不咬,姑夫把事情全兜着了。路玉离在北京继续办假证,过得好好的;姑夫一个人待在监狱里,靠两眼望天和出来以后的发财梦熬过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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