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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和郎燕为曼大的专业选择发生过争吵。我想学老本行机电自动化,技术过硬了,以后吃市场营销这碗饭就更容易一些。可郎燕说市场营销是土匪们干的活,吃吃喝喝打打杀杀不成体统。她非要我念经济学,说曼大的经济学专业在德国很强,拿它的硕士在德国好找工作,以后在金融和企管领域定有作为。

  来德国后,我发觉郎燕热衷于干涉我的生活和思想,比柳叶还有原则和章法,这让我很不舒服。借这次宝贵的争吵机会,我有策略地教育了她,并为市场营销正名:“市场营销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它非常讲究专业学术、沟通艺术和作战技术,做好了同样很牛逼,那感觉爽得就像攻城拔寨。”

  争吵以郎燕的胜利而告终。我听从了她的安排,因为我再混蛋也知道她这是为我好。何况我现在身家性命都看淡了,一个破专业又算得了什么呢?

  春天,我在曼大开始了苦行僧一般的学习生活。一大把年纪了,还被迫去学不喜欢学的东西,那滋味苦过十年寒窗。我住在曼大古朴的学生公寓,凭窗可眺曼海姆港湾,起雾的时候景色颇像大连,勾起我无限愁思。

  郎燕依旧经常过河看我,给我做饭洗衣,或者用借来的器具给我理发。德国的理发店太黑了,简直按伺候国家元首的标准收费,我这个中国难民消受不起。我们见面时什么都聊,但很少聊感情了,仿佛那里是个禁区,碰不得也不愿去碰。我们也有相对无语的时候,比如偶尔谈到柳叶和李鹏程的时候,谈到生活的空洞和生命的虚无的时候,谈到我们的友谊并且都在暗猜它还能走多远的时候。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不合时宜,郎燕会低头摩挲手背,而我则多半望着窗外发呆。

  郎燕也常带我参加各种聚会。五月的一个周末,她傍晚驾车载我回到路德维希港,准备和她的几个朋友去吃四川菜。车子穿过春景清幽的艾伯特公园,停在一家六层的白楼旅馆前面,旅馆旁边就是今晚的饭局地点天府酒家,朱门格窗灯笼高挂,别具川西风情。

  一对青年男女正在酒家门口说笑,见我们来了频频招手。男的叫王刚女的叫秦婧瑗,从海德堡来,关系是清是浊说不好。我们四人见了面,站成个小圈聊天。说笑间场子里先后又来了四辆车,下来六位休闲男女,都是最近见过的,其中还有沃特和他带来的一位西班牙女同学。众人寒暄后由酒家老板领着鱼贯而入,对脸坐在一张长条形的餐台两侧,在烛光下抑扬顿挫地谈天。

  酒家的布置甚是考究,屏风俏立雅扇高悬,只是由于过分追求汉家风格,反倒失真不少。我左边是沃特,右边是郎燕,对面是秦婧瑗,说话时汉语英语德语轮番甩,沃特懂一点儿中文,不时搞出几个生猛的德味儿汉词儿。

  食客中除了郎燕和沃特,我找不到一个喜欢的人。秦婧瑗好烦,飞眼儿似飞刀,几乎能把沃特扎死。还有两个家伙更烦,一脸虚假繁荣,牛逼得跟刚出道的马特乌斯一样。以前我以为能冲出国门的人都是精英,后来在美国看到一帮中国文盲靠拉皮条过着幸福生活,就彻底改变了想法。我心想你们和我一样,靠一本学生证享受异族文明,牛的哪门子逼呢?

  我心情沉闷,加之在国内的饭局上野惯了,极不适应这种半中半洋的就餐套路,菜肴又被厨师整得怪味儿横生,所以吃的少喝的多。好不容易耗到尾声,店家上了冰激凌。我不喜欢吃甜品,就把自己的那份给了郎燕。秦婧瑗见状嗲道:“东北来的男人也知道疼人,好感动耶。”郎燕说:“阿瑗你快吃冰激凌,化了就不好吃了。”

  这时过来一个穿条绒西装的男子,挨个和大家打完招呼,拖了把椅子坐下来,仰着脸大咧咧地对我说:“你就是刘角吧,我叫洪小全,你也可以叫我洪秀全。”作派口气极他妈像李力真。

  我从第一眼就开始反感洪小全,但出于礼貌还是冲他点头致意。洪小全唏嘘道:“哎呀,三十岁了还出来混,真不容易啊,听说你刚离婚,心灵的创伤还没愈合吧?”

  我觉出来者不善,看洪小全那副德性,真想一脚将他踹回他妈肚里去。这时郎燕说:“洪小全,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不然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洪小全翻翻白眼不再言语。郎燕见宴席要散,点了主食蛋炒饭。我这两天胃不好,怕蛋炒饭太硬不好消化,就招呼店家给我下碗汤面。洪小全笑道:“原来刘角喜欢吃软饭呀!”

  我腾地火了,瞪着洪小全骂道:“你个beyond,活得不耐烦了!”说完抓住一只啤酒瓶。在座的人都面面相觑,谁都没料到我会出言不逊,而且还想动手。

  郎燕说:“刘角你别乱来!”转而对洪小全说:“你快走吧,别弄坏大家心情。”

  洪小全起身退席,边走边说:“郎燕,我要让他滚出曼海姆!”

  郎燕说:“那就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我肚皮都要气爆了,若不是郎燕的警告,我肯定会将那个丧门星揍个大小便失禁。

  大伙已经吃饱喝足,又遇见没趣之事,所以都想快些撤离。王刚和秦婧瑗要回海德堡,沃特一行两人要去沃尔姆斯赶另一场约会,其余的人都想去“隔壁”也就是曼海姆接着玩耍,问郎燕和我去不去。郎燕看看我,我看看她,同时摇了摇头。

  众人按AA制结了账,然后热情告别。白楼旅馆没几个亮灯的窗子,饭店的红灯笼随风轻荡,在晚风中更显凄凉。此间的一场聚散,竟像是不曾发生过。

  我俩驾车驰进夜色。这座有着三十万人口的德国名城,规模在辽宁也就是铁岭的水平,夜景远没有大连华美壮丽。我看看窗外的黑夜,再看看开车的郎燕,欲语还休。

  郎燕说:“今晚本来挺开心的,可是……唉。”

  我说:“他是谁呀?你是不是很怕他?”

  郎燕说:“你来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而我却有些害怕,不是怕洪小全,而是怕卷到一场感情纷争里去。凭直觉,洪小全就是那天半夜给郎燕打电话的人,和郎燕的关系非比寻常。我琢磨着他的嚣张,暗想他这个看来在德国已经混成精的老流氓,到底能把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小流氓怎么样呢?

  车子拐上了一条陌生的大街,但我清楚它在朝着郎燕家的方向行驶。我犹豫道:“燕子……我想回到河那边去。”郎燕没说话,很快在一个岔路口改了道。我扭头看了看郎燕毫无表情的脸,想编个幌子解释一下,可苦思半天终归沉默。车子两侧的景物忽明忽暗地向后飞逝,使我恍若穿行在科幻小说中的时光隧道里。我心里明白,我可以轻松回到河那边去,但无论如何都难以回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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