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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岚岚很是吃了一惊,不过回顾陈栋跟他舅舅之间的种种情形,这个说法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只是她不清楚他的怨愤究竟源于什么?

  财产纠纷?利益分配不均?左不过如此罢。

  “舅舅他很早就做生意了,刚开始低,八十年代中期跟着别人贩卖毛线、衣服、家用电器之类的,时好时坏,但始终没有发达过。”陈栋用低沉的语气缓缓地诉说那一段遥远的过往,他甚至没有太在意身旁的岚岚的反应。

  “他野心很大,不甘心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做二道贩子,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舅舅这个人天生好赌,而且有股子狠劲,在生意上尤为如此。如果他手头只有十块钱,他不会想到要留五块钱做后备,而是会选择把家底全都砸进去一搏。可惜他运气不好,屡屡失手,最大的一次,他筹钱去倒卖钢铁,把房子都押上了,结果被人告发,输得血本无归,还差点要坐牢。我父亲当时想尽一切办法,疏通了多少关系,费了多少劲才把舅舅给捞了出来,不为别的,我妈就这一个弟弟,林家就这一根独苗,我妈要保。

  就是因为舅舅,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搞得很紧张。舅舅没事后安分了没多久就又开始折腾,不过当时的亲戚见了他都怕了,再也不肯借钱给他,他只能又来找我妈。那时候我还小,每次看见他上门就很反感,这意味着接下来我父母又要开始吵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通我妈的,总之她又偷偷借了一笔钱给他,数目应该还不小。就因为这笔钱,舅舅终于翻身了。”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几秒,然后才道:“也因为这笔钱,我父母离婚了,那年我十岁。”

  静默中,岚岚望向陈栋,他低垂的头、浓密的发以及那看不见却能想象得出的痛楚,一时有难以名状的怜悯,仿佛此时的他不是她认识的陈栋,而是那个眼睁睁地看着家庭破碎却无计可施的十岁男孩。

  如果不是因为性别和各自的身份,她几乎就要把手伸过去抚慰似的摸摸他的头发了。

  “你父母……他们就这样离婚,会不会……草率了点儿?”岚岚低声发问。

  陈栋仰起脸来,把目光投向远处,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伤痕早已结疤,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疼痛却只是霎那间的事。

  “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恨舅舅的原因,我父亲一直不喜欢他,可是为了我妈的缘故,不得不屡次违背心愿,但人的忍耐不是无止尽的,尤其是父亲在两年后得知舅舅的原始资金居然是我妈暗中资助的,他就彻底愤怒了!还有一个原因也很关键,我妈跟舅舅因为从小就没有父母,两个人相依为命惯了,而且舅舅一直都没有结婚,我妈把舅舅看得比自己的家还重要,这让我父亲难以接受。”

  “那你父亲现在……”岚岚很小心地问。

  “已经不在了。”陈栋的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脑癌,五年前走的。”

  岚岚的心蓦地揪紧,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陈栋却并没在意,只是沿着自己的思绪继续往下诉说。

  “我父母离婚的时候,父亲也是想争取我的抚养权的,但舅舅当时的生意已经很有起色,他拿出不少钱来帮着我妈打官司,双方相持不下,最后法官问我,愿意跟谁,我说愿意跟我妈,就这么着,我父亲败了。我记得他离开的时候特别灰心,不仅对我妈,也对我,都没怎么跟我说过话。我也很难过,虽然我选择了我妈,可真的不喜欢做这样的选择题。我父亲本来就是外乡人,离婚后就回了自己的家乡,后来听说又结了婚,就没再跟我们有多少联络。我跟我妈这些年的一切开支都是舅舅在负担。他对我们很好,要什么给什么。我妈一直劝我听他的话,舅舅没有孩子,将来林家的产业迟早要我去继承的。可我还是恨他,如果不是他,我的家就不会破,我宁愿不要万贯家产,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家,可惜他们都不明白。”

  他缓缓地地嘘出一口气,“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去那个村子里见了他最后一面,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年轻的时候他也是相貌堂堂的人物。可那时候我看到的就是一个干瘦的,形容枯萎的老人,跟我记忆里的父亲毫不相干,我蹲在他的灵前失声痛哭。回来后,我对舅舅更加恼怒,不听他的任何安排,根本不想在万丰好好干下去,我一直想,等到哪天万丰落在我手里了,我非把它败掉不可!舅舅对我也很光火,有阵子甚至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就跟狐朋狗友在外面瞎混,后来我妈受不了了,就去找我舅舅哭,他没办法,从此对我也绝了培养的念想,由着我去了。”

  岚岚既唏嘘,又不知该如何评判,他们的这一段家务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仿佛谁都没有错,林董不过是为了成大事,陈栋的母亲不过是体恤弟弟,陈栋的父亲不过是想守护一个家,而陈栋要的是父母都在身边,然而这么多看似平凡的愿望交织在一起,谁能想到会演绎出如此悲哀而又无奈的一段人生出来呢!

  望着陈栋忧伤且对现世有些漠然的神情,岚岚情不自禁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痛苦吗?”

  “为什么?”他幽幽地问,对答案根本不抱希望。

  “因为你一直活在上一辈人的情绪里。”岚岚很直接地道。

  陈栋回首望着她,没有再问为什么,眼神中似有思索。须臾之后,他极淡地笑了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很多事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就像我对舅舅的感情,我口口声声说恨他,但未必对他就一点敬意都没有,尤其他在为我着想的时候,我的心情更加复杂,可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被他感动过,如果他为此感到得意或欣慰,只会令我恼怒,人就是这么矛盾的动物。”

  他的自我剖析令岚岚震动,原来他并非像他表面上显现的那么粗线条。有一种人,光看表象上的行为举止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个没有头脑的老粗,而一旦走近,才发现他也有启开心扉,流露细腻心思的一面,陈栋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擅长劝解,尤其是对着一个自己戒备已久的大男人,况且,道理这类东西往往不是靠嘴上说就能传授得了的,如非自身心灵的顿悟,再好再有用的警世格言也不过像装裱了的古字画一样仅仅具备观赏价值。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不再交谈,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陈栋几十年来头一回有了种倾诉过后的舒坦感,只是,他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么多深埋在心底的话没有跟母亲说,也没有跟成天混在一起的各色男女朋友说,他的心扉最终竟然会向眼前这个最不可思议也最想不到的赵岚岚敞开呢?

  主仆二人难得过了大半天闲暇的时光。更难得的是,在一起用晚餐的时候没有拌一句嘴,这和谐的场面都快让岚岚承受不住了。

  他们去宾馆附近的一个餐馆吃冷锅鱼,极为辛辣,第一口下去,岚岚就被辣得昏天黑地,舌头一直浸泡在冰凉的茶水里半天不敢出来。可是味道鲜美,不舍得不吃,她流着眼泪顽强地把鱼肉往嘴里塞,还不停地拿纸巾在眼窝处擦拭。

  在她对面的陈栋瞅着她哈哈大笑,“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闹分手你不依呢!”他为自己的这个假设感到莫名畅意。

  岚岚在劲辣中抬起头来,看了看余笑袅袅的陈栋,一张黑苍苍的、杀气腾腾的脸,脖颈中一条铂金项链时隐时现,有种道上混的气势,他此刻要是操起把刀子直接奔出去砍人她都不会觉得惊讶。

  可是岚岚早已过了迷恋古惑仔的年纪了,她大着舌头含混嘟哝了一句,“一点儿也不好笑。”

  回宾馆洗了澡,惬意地躺在床头跟女儿通电话,时间尚早,八点半还没到,圆圆上床的时间是九点。

  “妈妈,我给你唱个歌吧,今天学校里刚教的。”

  “行啊,你唱吧,我听着呢!”

  “小猪吃得饱饱,闭住眼睛睡觉,大耳朵再扇扇,小尾巴再摇摇,嘟噜嘟噜噜,嘟噜嘟噜噜,小尾巴再摇摇……”

  门铃声乍起,岚岚只得暂停欣赏,“圆圆等下啊,妈妈去看看谁来了。”

  门一开,陈栋衣冠楚楚地杵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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