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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一只驯养的猪漫步踱到马蒂前面,用长鼻子嗅嗅马蒂。它饿了,马蒂抛一块面包给它。

  马蒂忍不住站起来,走向村子里。她穿过几间棕榈屋时刻意往里面张望,屋里一片黑暗。有一间房屋的门扇大开,马蒂壮胆走到门前,正好里面走出了一只狗,它友善地摇摇尾巴,又乞怜似的呜叫着。马蒂便探头进屋里,等到双眼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她看见里面有一张矮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地板上也躺着两个人,都是僵直不动的两个身影。诡异的安静,空气中充满了腐败的气味。

  马蒂掩口倒退了两步。这些人,是睡了还是死了?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快步跑出村落,回到耶稣身旁,喘得像个孩子。

  大树之下耶稣两腿交盘端坐着。他的双手在腹前轻轻结印,吐纳舒缓,眼观鼻,鼻观心。很少见到他这样肃穆地打坐,马蒂便不敢扰动他了。她去另一棵树取来了她的小背包,挨着耶稣身畔坐下,才觉得不怕了。

  这一次耶稣竟然静坐彻夜,马蒂最后睡着了。她醒来时见到了东方火红的朝阳,那只狗正在闻嗅着她的背包。一转身,看到耶稣方才结束打坐,正在缓缓舒展他的四肢。马蒂爬起身走近晨光中的村子,看到棕榈叶的屋顶结满露水在阳光里闪耀,但还是不见人踪。

  白天里毕竟胆大多了,马蒂再一次进村落。这次她是走到最里处,看见四处敞开着门户的房子,黄蝇四处飞舞,有些甚至撞到了马蒂脸上。

  随意挑一间房子,马蒂从门口探望进去,这次她看到了床上横陈了几个人,蜡色的面孔,黄蝇在他们的口鼻处穿梭。是死人!

  马蒂返身正要奔去,她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另一个屋子里爬出了一个人。马蒂停足了,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中年黑肤的男子,真的是气若游丝。他张口想叫唤马蒂,但太虚弱了,结果仆倒在地上,手足都明显颤抖着。

  马蒂快步绕了村落半圈。原来,这是个遭瘟的村子,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样的传染病,已经有大部分的村民死亡,剩下不到十几个活口,也都处于濒死的状态。从死者的模样很容易观察出来,他们都死于严重的呕吐和下痢。

  跑出村落时,马蒂脑中思绪如飞。她原本直觉地想到,快快逃离这死神的领地。她和耶稣很可能昨天就染病了,该不会也死在这里吧?她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以袖子掩住口鼻。

  但是一个念头又猛然生起,耶稣能看病,也许他救得了其他的人。

  跑到耶稣面前时,惊慌极了的马蒂拉住耶稣的衣袖,匆忙将村子里的惨况说了。为防语言不通,她用中文、英文、法文各说了一次。她抬头仰望耶稣,没想到正如她所料,耶稣静静地转开脸,从风中走了开去。

  一整天马蒂心焦如焚。她放弃了逃离疫地的想法。她在躺着死人的民宅里找来了水桶,一桶桶提水喂下痢得虚脱的病患喝了。她绕着村里外跑了一大圈。电话,只要找到电话甚至电报机,只要能向外通讯,也许就能找来援手,但是这村里完全不见电器。她又想找到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可以急驰到外求助,从当初南下的旅程中得来的概念,她知道这里最近的人烟处也要一两天路程。但是并没有交通工具,连一头骡子都没有,只有自由漫步的猪。

  她哀求了耶稣十几次。恐怕语言不通她又比手画脚地述说,但耶稣一如往常并不理会她。而很奇怪地耶稣也不打算离开这里。他宁静如昔,在树丛里逛逛走走,要不就是安详地静坐。马蒂只好扯住他的手腕,要拖他进村子。

  “救救他们,耶稣,我知道你能。”在大寒中马蒂挥汗如雨,但是她只得到蜻蜓撼柱的感觉,耶稣是头大象,任她怎么拖怎么推,也不能挪动他半步。

  入夜之前,残存的病患又死了九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妇人,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早就不哭了的婴孩。

  “你怎么能见死不救?”马蒂哭了,她抹掉泪水,愤然望着耶稣。马蒂看见的,还是耶稣的那双眼睛,黑得像夜,冷得像冰,平静得像死亡。

  第三天的早晨,马蒂躺在村子中心的水井旁,她又脏又乱又累,怀里抱着在黎明断气的婴孩。另外那个妇人和小女孩,则在更早之前的黑夜里,停止了呼吸。

  某些东西在马蒂的心里也停止了,大风吹来,风里的黄沙掩上这个死绝之村,一切都随风而逝了,马蒂和耶稣亲眼看着这村人死光。她亲眼看见他袖手旁观,对于他们的垂死冷漠得没有伸出援手。

  不可原谅!这一次再多的玄妙的宁静也不能遮掩耶稣那根本上的无情。为什么眼睁睁看着病魔摧残这些人却无所谓?他分明懂得医术,即使说他觉得这些人病得太重了,无可救药,以行医者的立场,至少也应该试试看,总该试试看啊。

  将死去的婴孩还回去他死去的母亲的怀抱,马蒂花了几秒钟考虑,本想要把死者掩埋了,可是尸体实在太多,远超过她的体力所能处理。另一方面她也想到,应该将这个死村保持原貌,让后来的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将死者静静留置在他们死去的地方。站在凄凉的村口,马蒂的心中充满了愠怒。

  没有借口,不可原谅!什么理由都不能挽回马蒂的失望。假如耶稣从来不理会任何人,那还犹可解释,可是偏偏马蒂看见他行医于西萨平原,这次却吝于救治濒死的村人。不要跟我说你行不行医是兴之所至,你这种虚无缥缈只有辱没了医生的称号!马蒂用她最拿手的中文对耶稣怒叫道,一想到耶稣可从来也没有自称过医生,她又悻悻然高声喊:你的宁静,只是伪装得太好的无情!耶稣的反应是,完全不出乎她意料,静静地转开头。他正要离开这村落。

  “你到底有没有心?为什么不说话?”马蒂挽住了他的褡裢,不让他就这样转身离去。结果耶稣的物品散落了一地。

  耶稣的针灸包,木碗,毛毯,匕首,小陶瓷落在地上。看到那针灸包,马蒂更加生气了,她用力踢地上的黄沙,扬起沙尘蒙上了耶稣的物品。“见死不救,人家竟然叫你耶稣!”马蒂决心要用黄沙把这针灸包掩埋。她蹲下来双手铲沙泼向耶稣和他脚下的物品。一层层黄沙泼洒过处,风吹来,耶稣的衣摆又恢复洁净,不只洁净,甚至是圣洁的,没有生命般的一尘不染。

  马蒂索性捧起沙土,抹污了耶稣同样洁净的针灸包,才终于舒了怒气。

  “死亡的颜色。”马蒂举起尘污的针灸包,愤然对耶稣说:“这才适合你。”

  耶稣并没有回答。

  马蒂所不知道的是,叫耶稣的人的眼睛,看不到颜色。

  灰色的山,灰色的水,灰色的天,灰色的人。这是耶稣眼中的,灰色的、宁静的世界。

  耶稣捡起那只小陶瓷,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他带着小陶瓷走了,留下其他的东西,还有马蒂。

  马蒂蹲坐在沙地上,看着耶稣遗弃的物品,忽然发现她也是耶稣的遗物之一。

  毫无意义地坐在沙地里,马蒂不知道何去何从。她现在远离城市,几乎一贫如洗,满身风尘疲惫,眼前只有耶稣遗留下的东西。

  从台湾跑到马达加斯加来,马蒂最终得到的,难道就是这样荒谬的句点?

  整个马达加斯加之旅,就是追随耶稣的行脚,现在耶稣走远了,带着他的宁静,留给马蒂的是混沌未解的省思,和一条毯子,一把匕首,一个木碗,一个针灸包。

  马蒂从沙地里捡起了耶稣的褡裢,抖了抖,没有蒙尘。她把耶稣的东西都拾起拍净,装了回去。左肩是自己的小背包,右肩是耶稣的褡裢,马蒂踏上了她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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