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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后来的人称他们叫做安坦德罗人,意思是没有根的民族。

  没有根的安坦德罗人,生活在刺针树林里,也许有几千年,几万年。他们裹着一片布做成的袍子,住在一张布毯搭成的帐篷里,也许有几千年,或者几万年都不曾改变了。到现在马达加斯加还是个孤独漂流的方舟,外面的世界不过是一阵浪头,是溅到舟里的几朵水花,还没聚集成渍就被烈日晒干了。任凭其他的地方急速变化,安坦德罗人始终过着接近原始的生活。他们损失了什么呢?用自来水和高压蒸气壶烹煮的卡布其诺咖啡,尼龙混纺剪裁的套装搭配同色系的皮包,四节车箱一列的捷运快车,尖塔形状的摩天大楼和里面上百间公司行号,有期货公司、旅行社、出版社、美语教学中心、贸易公司、电脑推广中心、直销供货中心、传播公司、公关顾问公司、报关行、房屋中介公司、建设集团、美容瘦身中心、补习班、西药代理公司、人寿保险公司、一至八楼的百货商场、地下美食小吃街,和半小时四十元的停车场。

  何其沉重不堪的损失。

  马蒂坐在光秃秃的红色小山丘上,游目碕望,四周的地势起伏很和缓,感觉上可以看到一千公里以外。晴空下,她坐了一整个下午,什么事都不做,就是等着绚烂的日落。

  在她的城市里,这样的闲耗叫做虚掷、荒度、浪费,因为在那里万事具足,独缺时间和空间。而这里的人几乎一无所有,连手表都没有,所以有用不完的时间。人是种子,被播种到这里,播种到那里,所谓风水、土质、气候都是运气。不变的是,这里的人和那里的人,各自想办法找到了存活的姿势。

  孤独的马达加斯加岛,满载异于他方的生物,存活在时间的河流里。外面的世界是否不一样,或者外面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似乎都无关紧要。其实,那真的无关紧要,物种在这里自生自灭,枯荣消长,优胜劣败,物竞天择,惟一紧要的是它们齐声对着天籁发出的呼喊,生存,生存。

  人的生命不也是一样?走过遥迢的长路,又从文明中淬炼了各种价值观来搭筑成休息站,这些价值观,不论是善恶、是非、贵贱,也不都是为了最终极的目的,生存?如果生存的目的就是生存,再延续物种的生命,再生存,那从头到尾生存这件事的意义又何在?人类和一个岛屿有什么不同?它的生灭就是它的生灭,在它自己之外,一片沉静,无关紧要。

  难怪人是容易寂寞的动物。为了填补寂寞,人发展艺术,人探索感情,人用尽方法伸出手缔结友伴,聚集得越拥挤,就发出越大的呼喊,生存。终究这都是苍凉的努力,终究这改变不了事实,自始至终,人都活在一场自生自灭的旅程。

  想到这里,马蒂就迷惘了。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远方的狐猴传来海妖一样的歌唱。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方,独坐在阔野中,她只觉得空虚。当然,脱离了三十年来的身份重担,在异乡里流浪,她的身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只是这种奇异的轻松感很难以形容,大概只有在失重的状态下的太空人才能了解这感受吧。很讽刺的,失去一切压力的结果,也是窒息。

  从北半球的那个大都市出走,想为自己找到一种全新的生存价值,现在坐在莽莽荒原的小山丘上,马蒂发现到自己渺小得近乎零,和风中的一颗尘埃一样没有意义。我到底在做什么?马蒂在红土上写下了这一排字,看了看,看出这问题本身也没什么意义,就又用脚把字迹擦去。

  马蒂离开了借宿的帐篷,背着她的行军背包。留宿她的安坦德罗一家人都伫立在风沙里良久,静静目送着马蒂渺小的背影消失在荒辽中。

  最美的祝福

  摘一朵花盆里的茉莉花,戴在乐睇的头上。乐睇只是个不到一岁的小婴儿,头发还太稀软,戴不上花,所以小梅就把茉莉插进自己的发鬓。

  “香不香,你闻闻看?”小梅问乐睇,偏头将鬓角的茉莉花迎向乐睇。

  “咿——咿。”乐睇说。

  那是蚂蚁的意思,乐睇很喜欢这个发音。

  小梅从发鬓上拿出茉莉花,仔细地看,上面真的有一只红色的小蚂蚁。小梅于是把花朵抛回到花盆里。

  暖洋洋的初夏时分,小梅抱着乐睇,坐在娘家里的花台上。她们刚才玩罢了秋千,现在母女俩都很满足地享受着阳光。

  娘家的院子很大,庭院外围种了一圈槟榔树。高高的槟榔树影,在一层层更高的水泥丛林包围下,变得瘦小了,在落尘中显不出绿意。

  小梅和乐睇趴在地上,找到了一排红色的蚂蚁。它们从大门外穿缝而入,爬越宽敞的前庭,蜿蜒地向后院而去。好长的一排蚂蚁,在阳光中踩着忙碌的步伐,有些合力扛着小虫,有的独力顶着一个透明的虫卵。其中还有体形巨大的兵蚁,来回穿梭在队伍中,保持蚁行的秩序。

  “咿!”乐睇高兴地尖叫了。

  “对,蚂蚁。”小梅抱着乐睇在草地上坐下,她也开始觉得有趣了。她柔声在乐睇耳边说:“这些是工蚁。工蚁的一生都在工作。它们做什么呢?找食物啊。每天都爬来爬去,把可以吃的东西都搬回巢里,存起来,再出去找,再存起来。这样它们才不会挨饿。它们要喂小蚂蚁。小蚂蚁也都是工蚁,被喂大了以后,就一起工作,再养新的小蚂蚁。什么?你问它们会不会无聊?那也没有办法,全部的蚂蚁都是这样啊。

  “有的地方食物很多,蚂蚁就排成一排来搬了。蚂蚁都很听话,因为他们是蚂蚁。有的蚂蚁很勇敢,敢一只爬到很远的地方,要找更多的食物。它爬得太远了,爬到别的蚂蚁窝去搬别人的食物去了,就被关起来。其实它很可怜,它只是想要搬多一点食物回到窝里。蚂蚁看到食物就要搬,为什么呢?因为它就是被训练成搬食物的工蚁啊。妈妈告诉你,世界上没有真正坏的蚂蚁……”

  停了一下,小梅又说:“有的蚂蚁受了伤,怎么办呢?就住在蚂蚁医院里,等病治好。病会不会好呢?妈妈也不知道耶。乐睇知不知道呢?”

  乐睇当然没有答话。她只是个小婴儿,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大房间,从小婴儿的眼睛看出去,没有参与感,只有旁观者的惊奇,惊奇。乐睇尖声叫着。她所看到草丛中的蚂蚁群太有趣,太可爱了,乐睇非常开心。

  对了,乐睇,人生是一场快乐的注视和谛听,多么希望真的是这样。小梅亲吻乐睇的脸颊,轻轻地这么说。知道吗?乐睇,你的名字,是一个最美的祝福,来自一个最美的人。

  小梅抱着乐睇回到秋千上。太阳快下山了,一阵阵晚风送来了怡人的清凉。

  一路攀升到达天庭

  马蒂在小湖边洗澡并洗衣服。很美的淡水小湖,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在靠海的岩质干地上,可能是涌泉造成的吧。湖底长满了笔直成尖塔状的绿绒植物,从湖面上望下去,就像是鸟瞰一整片沉入湖底的棕树林。马蒂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裸体,飞行在棕树林梢。她瘦了一些,全身晒脱几次皮后,呈现着均匀的亮褐色。她已经独自在西萨平原旅行了四十一天。

  马蒂的身边有一个安静的安坦德罗人。她并不闪避他,因为左近不远还有几个安坦德罗男女,也都脱光了衣服,用这湖水擦洗身体。他们用勺子舀起水冲洗,并不直接跳入湖中,也许湖里住着什么不可侵犯的生物吧,所以马蒂依样舀水泼洗身体。

  安坦德罗人窃窃私语着,但一与马蒂的眼光接触,他们就又害羞地转开头。马蒂和他们完全地语言不通,双方只有靠着天赋的善意互相观望。其实马蒂越来越发现到交谈纯属多余。要用多少词汇,才能取代一个友善的注视?现在她对身边的安坦德罗人笑笑,用灰袍子擦干身体,再穿衣服。她先穿上两层自己从城市带来的衬衫,再裹上袍子。已经是深秋时分,平原上刮来的大风渐渐令人难以忍受。

  马蒂把肥皂用油纸裹起收回背包中,她取出水壶灌进淡水。一阵风飙来,将背包中的物品吹散四处,身边的安坦德罗人伶俐地凌空接住了马蒂的小笔记本,又陪马蒂匆忙捡拾,但还是有一支笔和一卷卫生纸滚入湖中。

  马蒂正忙着把东西塞回背包里,一抬头,看见那安坦德罗人皱着眉,盯着他手中的小笔记本,脸上有迷惘之色。马蒂接过来一看,是那张夹在透明塑胶页中的耶稣照片。

  “你,认识他吗?”马蒂用眼神询问。

  语言并不重要,他们双方都了解。安坦德罗人抬起头,说:“耶稣。”

  而他用的是非常不标准,但是清楚的法文。

  “他在哪里?”马蒂问。

  安坦德罗人用笔直的手指向一方。离他们不远处,那个方向只有碧绿的海。

  碧绿的海,海上有白色的浪花拍击着陡峭的岩岸,一来一往,偶尔有拍得太高的浪头,整个袭上了近海的一个礁岩小岛,在岛上迸碎成千道白瀑。马蒂坐看海潮,她想,总有一天这海浪会把礁岩小岛磨蚀光,大约要一百万年吧。一百万年以后,不知道是谁会亲眼目送这小岛的海葬。

  马蒂坐在海岸上。粗糙的岩岸离海平面有几尺的落差,她不禁走到岸边朝下探视,下面是狞恶的礁石,和汹涌的海水,左边是蜿蜒荒凉的海岸线,右边是隆起的礁质山崖,没有人,连生物都没有。她回望不远处的淡水湖边,安坦德罗人也走光了,在这海边生存而且呼吸的,就只有她了,她不能明白那安坦德罗人为什么说耶稣在这边。是误听吗?又不可能。海风吹得她全身战栗,马蒂坐下,撩起袍子的下摆,开始捉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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