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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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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们周围,至少可以看见六座时钟,但是每座钟的时刻都相差甚远。马蒂和明子左右把每座钟都看了,她懊恼自己不喜欢戴表的习惯。 “这些时钟,怎么搞的?”马蒂自言自语。 “大概是不同国家的时间吧?” “不可能。你看,连每个钟的分针都指着不一样的方向,这是故意被拨乱的时钟。” “为什么这样做呢?” “天晓得。也许海安是在告诉自己,他不要活在别人的规律中。” 明子怔怔望向马蒂,说:“海安一定很喜欢你。” 迷失在时间里,马蒂与明子静静坐到天亮。终于在破晓前,她们一齐见到了东方天际的一颗晓明之星。 冬日夕阳 马蒂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这是一辆新车,司机好像很乐意测试它的极限,在车潮中犹能以冲锋陷阵之姿,飞快地左右超前。每一遇到路面颠簸,车尾的马蒂就整个人与坐椅分离弹跳起来,初时她还被逗乐似的笑着,之后不久就备感狼狈了,此时车上音响正传来悠扬的小提琴独奏曲。 星期六下午,与小叶说好晚一点回咖啡店,马蒂正朝着木栅的方向前去,穿过这座横亘在台北南端的山脊,山的那边就是家。 辛亥隧道在前方不远,而市立殡仪馆,在辛亥隧道的前方不远。 冬天里的暖阳映照在殡仪馆的黄色琉璃瓦上,仿庙宇的市立第二殡仪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焕发着一种前朝宫殿的风情。好像从小所见过的殡仪馆,都是这样如出一辙,皇宫和庙宇般的综合体。是为了把死者为大的想法发挥到极致?还是想要营造出冥冥之中一个引渡站的气氛,来抚慰生者彷徨的心情? 马蒂无从得知,她所知道的是,因为每座殡仪馆的设计都如此雷同,所以不管在何处瞥及任何一座,都变成指向同一个回忆的窗口。殡仪馆总让马蒂想起她早逝的妈妈。不快乐与操劳夺去了妈妈的生命,留下无依无靠的马蒂,住进爸爸家里,展开一段不快乐的童年。如果妈妈不死,马蒂的人生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色吧。 公车此时轻快地穿进辛亥隧道。在进隧道之前的一刹那,马蒂仰天看见整座青翠的山峦,充满生命力油绿青葱的整座山头,山上是因为午前的一场雷雨,水洗过一般澄净的蓝天。高彩度的绿与高明度的蓝色穿透进整个视觉中,留下一种心灵上的幸福,连她所害怕的隧道也显不出阴森恐怖了。 出了隧道,白花花的阳光像瀑布一样泼洒下来。公车已经到了木栅区,几个转弯之后,马蒂就在山坡边不远下了车。 爸爸和阿姨依旧坐在客厅里,心手合一忙着他们的纽扣加工。珍珠色的日光斜斜地射进客厅,衬出他们两人静默的侧影。这是一幅在时间中停格的画面,是马蒂看腻了的一部沉闷电影,如今她又回来了。 对于马蒂的来访,爸爸的惊讶不下于阿姨,两人都站起身来。阿姨说要去看看有没有热水冲茶,就进厨房去了,爸爸忙将堆满沙发的纽扣加工品搬置一旁,招呼马蒂坐下。爸爸的动作匆促了,一堆钉扣用的铆钉跌散在沙发四周,他于是忙碌异常地满地捡拾。爸爸的殷勤与阿姨的冷淡带来相同的感受,生分。 “爸,你别忙了,我又不是客人,我是女儿。” “不忙,不忙。”爸爸放慢了手上的动作。 阿姨端来一杯热茶。放下茶后,阿姨犹豫了,这批加工的交货日很赶,但现在似乎不宜再继续她的加工作业,而她也不想留在客厅。这个不讨喜的女儿与她前番的吵架,至今还令她十分不爽快,架虽然吵赢了,但毕竟有损她做长辈的身份,这种损失是难以言喻的,对于不擅言辞的她更是一种委屈。阿姨准备要拿起小板凳,到后头去洗韭菜,马蒂却顺手拿起桌上的加工半成品,开始帮忙加工。 这种爸爸与阿姨常做的小手工,马蒂早看熟了,很容易就完成一只镶金边纽扣。她递给阿姨。阿姨将纽扣穿进一条计数用的捻子,再扔进旁边的尼龙袋中,阿姨在板凳上坐下了。 他们三人很快就将生产线重组,马蒂拼装纽扣,爸爸钉铆钉,阿姨旋紧扣面再穿捻子。三方合作之下,一堆碎零件慢慢成了一个个漂亮的成品。 马蒂陪爸爸聊天,多半聊到小弟的大学生活。原来小弟马楠坚持住学校宿舍,早就搬到靠近外双溪的校园去了,这个家于是更加地安静,剩下属于老人的寂寥与干枯气味。爸爸真的是个老人了,年近七十的他早已满头白发,不健康的瘦削身材看起来格外脆弱。阿姨也老了,她渐趋臃肿的身体包裹在连身式的阿婆装下,几绺花白的头发从发束上飘出拂在脸上,更显出一个憔悴老妇的神色。 “我看以后有假日就回来陪陪你们好了,大家偶尔出门走走,不要老闷在家里。” 阿姨透过她的新眼镜看马蒂。看来她是顺口说说的吧?现在的年轻人,忙着打拼还不够,哪里真的有时间来陪老人?即使是这样,她这话倒还算顺耳。阿姨的新眼镜是用马蒂每月寄回家的钱买的,每个月两万块钱,对这个家来说,是笔意外的财富。自从马楠读了私立大学后,为了他的费用大家曾经十分气短,马楠说,现在一个大学生一个月没有万把块的生活费简直活不下去。阿姨很震惊,这个转变摧毁了她原本的理财计划,为此她相当埋怨一生清廉拮据的丈夫,直到马蒂的汇款到来,才正好解决了她的烦恼。 阿姨真的老了,现在她两手揉着后腰,常年的腰酸背痛折磨着她。马蒂心里生出了一点同情。这个曾经与她势同水火的后母,给了她一个糟糕的少女生活,而现在马蒂独立了,回想从前种种争执只觉得幼稚。总是这样的,不管人与人之间有多少仇视对立,最后得胜的,只有时间,时间会慢慢收拾双方,一个先,一个后,终究都归于尘土,尘土哪来的仇恨呢? “你们这样子不会无聊吗?我下次给你们带来一个小音响,忙的时候打开听听音乐,气氛就活泼多了,好不好?”马蒂说。 经济力量为马蒂在这个家里带来了新的地位,连她的语气也跟着果决了起来。爸爸和阿姨不置可否,他们还不太习惯受惠于自己的孩子。 “就这么说定啦。”马蒂拍拍手上的灰尘,她的声音是轻快的。 跟阿姨之间的对立,总要有一方做出和解的姿态,现在的马蒂不喜欢阿姨如昔,但她知道这种情绪无益于自己的人生,无益于其他所有的人。阿姨只不过是一个心思狭隘的、苦于保护自己地盘的妇人,从来没有人好好教她如何让心胸宽大,马蒂于是将自己转了个面向,不再与她棱角相对。 从侧面看过去,这个排斥她多年的后母,是个臃肿多病的妇人。马蒂在心里原谅了她,并且在这种宽恕里,感受到自己从情绪中自主的能力。这滋味是甘美的,几乎抵得过以往的苦涩泪水。 “今天就留下来吃饭吧?”爸爸说。 “吃韭菜水饺哪。”一直沉默着的阿姨抬起头说。她的崭新的老花眼镜,反映出一片亮晃晃的夕阳。 荒郊野外 像醉酒一样酡红的叶子从枝头飘离,在冬天的风里面翩翩飞舞,它并没有沾落泥尘,马蒂的手掌接住了叶子。 生长在亚热带的槭树,落叶乔木,其叶如枫。这条街上正种着一排槭树,盈枝的树叶都在寒风里冻红了,放眼望去,有在北国枫林里的情调。马蒂把手上的槭树叶递给小叶,小叶卸下小背包,从包中拿出一本她正苦读的《黑格尔学述》,把槭树叶轻轻展平,夹进书页里。于是当她再艰难地掀开黑白纸页时,就会瞥见一抹陶醉的枫红。 小叶高高地攀在墙头上,在马蒂来得及阻止之前,她已经整个翻上近两公尺高的墙头。小叶的短发在风中翻飞,她的脸颊泛着年轻的桃红色。 “你也上来嘛,这上面好好喔。”小叶央求马蒂。 “危险。” “才不呢,我拉着你,你爬爬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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