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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马达加斯加

  闹钟铃响,马蒂正在做最后的梦里缠绵。那是一个有关于阳光与海洋的梦,在白色的沙滩与海水之际,耸立着一座洁白的、希腊式的石柱大门,大约有十公尺那么高的大门。马蒂从门内看见远方宁静的海平线,还有蓝天里几朵暖洋洋的白云。阳光是那么的强烈,仿佛马蒂的眼睫都要被晒出盐的结晶,海和天都呈现饱满的高彩度,盐和色彩刺激着她的双眼。

  终于转醒了,一睁眼就透过床头的窗子看到了天空,那台北典型的,即使是晴天也呈淡灰色的天空。接下来的步骤是制式的,马蒂漱洗,换穿上班服装,浅上一些粉底,画眉毛,吃了爸爸和小弟吃剩的稀饭,再画上口红,出门,走一段长长的路去景美女中搭公车。

  这一段路得走上二十分钟,不过从木栅到公司有一班252号公车可直达,不用转车,算是十分幸运的了。马蒂一边走,一边第二十次对自己承诺,要买一双运动鞋专供自己走这段路用,上班用的高跟鞋则放在公司中换穿。

  从景美女中到公司大约不到几公里,但是公车可以足足开上三十分钟,因为正是早上的塞车高峰期,车潮总是准时冻结在宝桥上。

  马蒂也曾经想过带一些英文书籍在公车上阅读,一方面排遣塞车的沉闷,一方面加强英文功力。但最后她终于承认在公车上自修之不可能。不是因为车子时走时停的颠踬,不是因为车箱内劣质喇叭放送来的刺耳音乐,主要是因为车上那呆滞,那来自所有人互相感染、共同滋长的巨大的呆滞。

  花了约一个钟头的奋斗到达公司,马蒂差可告慰的是,她的行程劳顿还是同仁中较轻微的。比方说会计部的艾玛,因为无力负担赁屋台北的开销,毕业工作至今,还住在芦洲老家中,早晨必须转搭三班车抵达公司。那等公车望眼欲穿的滋味,她每天足足尝六次。

  比方说业务部的小陈,举债三百五十万,在汐止买了一间公寓,每天来回开车往返家与公司的时间有四小时之久。一天生命中的四小时!马蒂开玩笑说,干脆再加四小时在车上,做个计程车司机好了,收入并不见得短少。这玩笑话很让小陈惆怅了一阵子。

  早上的工作多半是忙碌的,因为陈博士有将会议集中在上午开完的习惯,马蒂一律随侍在侧。而且马蒂也谨遵“我的提示单”上的职责,尽量利用上午做思考性的工作,并在午休前详验一次工作日志上的登载事项。

  有一件事马蒂无法遵从,那就是“每周和不同部门同仁午餐三次”一项。中午是她的私密漫游时光。虽然公司左近的市容那么杂乱拥挤,她还是尽其可能地往内在找寻一些游荡空间。比如说到三商去看看少女发饰和项链,到文具行挑一叠小卡片,或者到速食店中点取一杯热咖啡,顺手摊开自己的小手册,在其上写下一些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午餐是很好打发的。为了应付每天中午如洪水出闸觅食的上班族,这附近衍生了很多吃食店,在经过长期的市场自动调节后,大略可为两种形式:五十元一客的饭食,及一百五十元一客,附有咖啡的商业简餐。除了特别的社交聚会外,同事们大都买很简单的便当回办公室对坐而食,自奉相当朴素。

  企划部的小宋说,我们这一代白领阶级叫做洋葱族,外表光鲜,人模人样,一经剥开外衣后,那真相辛辣得叫人掉泪。台北的生活就是这样,五十元便当一吃半个月,上一次KTV却要耗去几星期的午餐费;穿着仿香奈儿剪裁的优雅套装,却挤在公车中做难民状。若是斗胆举债做了背屋族,那么就更有长达一二十年的拮据辛酸。

  “你不想背房屋债?很好。”业务部的小陈说,“但是最好保证你到五十岁还这么想。我告诉你我这房子是为孩子买的,免得孩子大了,再苦一次,他会怨我。”

  一天下来,马蒂的精神尚好,但挤了公车回家后,大致上就累坏了。她脱了鞋进门,就听见阿姨高声的谈话。

  “啊?没空喔?”正打着电话的阿姨瞄一眼马蒂,“好嘛,那你就不要回来,反正你大姐还住在你房间,你要回来,那怎么办?”

  马蒂进了房间,将提包抛在床上,顺便把自己也抛在床上。上班满一个月,今天陈博士特别请她吃了午饭,那种附有咖啡的商业午餐,并告诉马蒂,由于她的杰出表现,陈博士破格提前结束她的试用期。

  “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是公司的正式员工了。”陈博士说,“你已经是公司组织的一分子,希望你与公司共同成长,共创明天。”

  为什么马蒂觉得这明天不太具有诱惑感?作为公司组织的一分子,那明天早已登录在公司前程规划上。马蒂的年资会累积,职级会增长,从董事长秘书到特助到某部主管,月薪从三万到五万甚至到六七万,每年再多买几件仿香奈儿的高贵服饰,每隔一两周与同事去KTV彻夜狂欢。然后呢?马蒂会老,老得像刘姐一样,她的职务范围会在整个组织上盘根错节,她的生命和公司会互相弥漫充满,最后呢?也许买到了一栋房子,缴清了贷款,人也正好老得退休了,无事一身轻,却也耗净了体力和青春。

  马蒂滚落下床,啪一声她跌在地上,觉得很痛快。她来到桌前,取出昨晚到重庆南路买的一袋书,珍而重之地打开,像是打开一扇面海的窗。

  昨天,下班之后,她搭上熟悉的252号公车,不同的是她去对街搭了相反的去向。公车直驶到火车站前,她下车走到重庆南路,久旱逢雨一样见书就买。她买了李维史陀的《野性的思维》,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瞧!这个人》,《欢悦的智慧》,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还有以赛亚-伯林的《自由四论》。买完之后她意犹未尽地在书街上漫游,直到看到了那个男孩子。

  那是个非常非常年轻的男孩,眉眼之间还保有少年的悍爽朗。事实上,马蒂是先看到围观在男孩身边的人群,然后她排开群众,才见到男孩。

  男孩子正在向一具电动游乐器挑战。很简单也很蠢的游戏,游戏机上的主要机件是一只拳击沙袋,男孩只要击向沙袋,就可以与游乐器中的恶魔格斗。那恶魔还分三个等级,分别是一只螃蟹状的大海怪,火车,和袭击地球的流星。

  男孩子使出惊人的爆发力,以每一击超过一百三十公斤的拳头,将恶魔们击得粉碎稀烂,一口气通过三关。但是男孩子还扼止不住他的怒火,他再投币,再击拳,一次又一次,怪兽们纷纷溃败逃散,却还躲不开男孩的疯狂追击。在围观人群的激烈赞叹中,男孩投币七次,二十一个重拳,怒击得游戏机一再重新组合它的拳王排行榜。

  在众人和马蒂接近崇拜的注视里,男孩子离开了。高高瘦瘦的男孩,背着一只旧书包,一只手压覆在他疲于重击的右拳上。大约是血肉模糊了吧。人群很满意地散了,马蒂打开笔记本,她觉得不应该忘记这一天所见证的激昂。她看到笔记本上的日期,登时明白了一切。

  这一天是六月二十九日。在这个与南阳街补习班近在咫尺的重庆南路上,马蒂明白了,大学联考,就在后天。

  马蒂在重庆南路熙攘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男孩的背影,但是她却仿佛回首望见自己年少时的彷徨。在速食店热闹的音乐中,马蒂打开新买的每一本书,在扉页上记下这一天的日期。还有两天,就是大学联考,这一考定江山的日子,拘禁了多少年轻的灵魂?主宰了多少功利导向的,还没懂得选择就被选择了出路的人们?马蒂吃了一些薯条,喝了半杯可乐,还是忘不了那个男孩子忍受着剧痛与剧烈愤怒的脸庞。

  现在马蒂再度打开她的书。这些书,并不一样。它们不是教科书,即使在大学里也没有人建议马蒂读它们。这些书并不健康,你还是专注在你的讲义上吧!马蒂仿佛听到她的学长们这样建议着。健康的,是那些为了试卷整理的教材,马蒂花尽一个少年的热情消化了它们,同时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盛炽的消化不良。

  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所谓出路是一条太狭隘荒凉的途径。走过了它,就得承受思想中难以逆向的窄化与小化。马蒂忘不了那个拳击少年的面孔,还有自己十八岁面对考试时的抑制与迷惘。她终于想到现在就在隔壁的小弟,那还有十三小时就要面对联考的马楠。

  马蒂起身到马楠的房间,看到了小弟坐在书桌前的背影。他一侧目察觉到门口有人,只见马蒂朝他挥挥手,轻声说:“加油喔,再两天就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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