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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工作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不是那种北台湾特有的,半雨半雾的绵绵霪雨,而是真正的倾盆大雨。总是在接近中午时分,漫天积云阴郁到了极点,然后在午饭时凝成水幕轰然落下,接着再意犹未尽地飘一整个下午的小雨。

  马蒂的午饭总是吃得不多。小弟照例一早就去学校图书馆用功,爸爸则更早出门上班,家里只剩下马蒂与阿姨。前几天,马蒂还穿戴整齐出门排遣光阴,但多雨的气候又打消了她的兴致。

  马蒂帮阿姨擦桌,扫地,倒垃圾。大部分的时间,她留在房间里,看两份报纸,找工作。她摒弃文具行贩卖的那种规格化履历表不用,用十行纸自创体裁,写出半条例半叙述式的个人工作简历。

  马蒂寄出了二十几份履历书。

  一整天食欲不振,偏偏到了夜深人静时,饥饿感就排山倒海地来袭了。马蒂囤积了很多种泡面,等到阿姨入睡之后她就轻手轻脚地进厨房煮食。在家事上,阿姨不算是一个完美主义型的妇人,惟独对于厨房有一种选择性的洁癖,严拒任何人染指。从小,马蒂就熟练了怎么在午夜里,摸黑下厨煮一碗无声的泡面,那掺杂了一点反叛意味的宵夜,滋味实在美极了,多年来令马蒂难忘。

  爸爸的工作实际上只有半天班。自从爸爸从农务局退休后,又托朋友挣到了一个工作,在一家民营公车总站里当调班员。工作是很简单的,爸爸在清晨五点踩着脚踏车上工,中午的发班工作完毕,吃完公司发给的便当,他就骑车回家,正好阿姨短暂的午睡也结束了,他就和阿姨对坐在客厅里,两人组织成一个小小的工作线,做阿姨批来的家庭手工——一种简单的纽扣加工作业。爸爸和阿姨都戴着眼镜,心手合一,很熟练,很静默。

  这件事他们不让马蒂插手。阿姨说:“不用你帮忙啦。俗工。又赚没多少钱。”马蒂很希望早点找到工作,再依工作的地缘租一个房间搬出去,最好定时还有些余钱给爸爸。寄出去的履历表都还没有回音,才几天的时间而已,马蒂知道还早,她也知道,等到回音的机会似乎不大。像她这样年届三十的一个女子,范围广阔地不断更换工作领域,却未曾在任何一个工作上累积过傲人的成绩,人家是不敢轻易进用的,太基层的工作,她也不愿意低就。这几年,履历书越写越长,工作机会却越来越渺茫。

  马蒂在浴室里用冷水擦洗手脸,再把地板上的落发捡干净。阿姨很怕头发,尤其是落在地板上的马蒂的长发。以前,阿姨常用一种驱除蛇蝎的表情清理地板,扫完之后,人很容易就动怒了起来。

  擦干了脸颊,马蒂走出浴室,就看见爸爸正放下手上的加工品,推开小板凳向她走来。阿姨的眼神透过老花眼镜,在背后送着爸爸。

  “马蒂呀,一道出去走走要不要?”爸爸问。

  “嗯,也好。今天好像不下雨了。”

  “不下喽。”

  父女走在午后的小巷子里,阳光很强烈,小巷沉浸在宁静中。巷底通往一个具体而微的社区小公园,有几棵榕树和水泥板凳,那是他们散步的去处。

  “马蒂,住得还习惯不?”

  “很好啊,可是我担心麻烦到阿姨。”

  “没有的事。唉呀,怎么说你也是我们马家的女儿,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嗯?”

  “嗯。”

  他们在小公园的板凳上坐下。学校还没放暑假,小公园里只有几个学龄前的幼童,蹲踞在一起很专心地在抠挖泥土玩耍。看样子都四五岁吧,是爸爸最偏爱的儿童年龄,爸爸含笑的眼睛追随着幼童的小小身影。

  “爸爸前几年还在想,你要不就赶紧生个孩子,孩子来了,有事情忙忙,人也好比较安定一点。你说是吧?”

  又来了。爸爸还有方家公婆最喜欢的论调,“有事情忙忙”,好像马蒂的生活一向多么偏差颓废放浪形骸,好像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把作息稳定下来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病态一样。马蒂并未答腔,她知道爸爸只是随口说说,说了那么多年,太习惯就说出口了。

  爸爸取下老花眼镜,拿在手里抚弄着。

  “工作找得怎么样?”

  “寄出去一些履历表了。爸,你放心,我想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谈到这个主题,马蒂对爸爸的同情多过于对自己,“我也不希望每天待在家里,好吃懒做一样。爸,等我开始工作,我就找个地方搬出去,我都全盘想好了,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爸爸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空洞,他看着嬉耍的幼童,长久沉默着。

  “爸爸还记得,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样样品学兼优,可以说人见人夸。”

  是啊。马蒂用尽一个少年所有的毅力换取来的好成绩,她怎么会忘记?她知道爸爸话里的用意,曾经是多么好的一个学生,怎么会在学成之后,却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闲人?

  怎么知道会这样?不要说爸爸始料未及,就连马蒂也没有想过,毕业之后会是这样的人生。学校里的课业多么单纯,一个课堂五十分钟,一个学分二十个课堂,切割得清清楚楚,成绩来自老师指定的作业范围,作业又来自特定的教材,读完了,就拿分数。毕业之后呢?那就好像是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上一堂长长的、没有人来评分的自修课。马蒂的好学生生涯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衰败了下来。

  不。应该说在这堂人生的自修课里,人人都在替你评分数,困扰马蒂的是,她为什么既不欣赏却又必须这么在乎别人的评分标准?马蒂回想自己就业后的工作历程,有好几次也几乎有担当大任的机会,光荣、钱财、地位堪堪就在眼前,可是却被她这么轻率地放手远去。如果说生命像一首变奏连连的大乐章,马蒂就是一个曲异和寡的乐器,太即兴了,漫不经心就逸出了常轨,渐行渐远,终至不晓得该怎么收尾,收一个别人可以鼓掌的结尾。

  “记不记得隔壁的小孟,读逢甲的那一个?”爸爸问。

  当然记得了。小孟与马蒂同年,他父亲又跟爸爸同事,从国中起,比较他与马蒂的名次,是爸爸生活上最大的乐趣。印象中小孟是个相当活泼好动的男孩,聪明伶俐,文章又写得好。然而,这竞赛马蒂获得了全面胜利。后来他考上中部的大学后,有将近十年未见面了。

  “记得啊。他现在做什么?回台北上班?”

  “不。”爸爸的音尾拉长得有些夸张,“小孟聪明了,他专门跑大陆,买一些个什么宜兴茶壶回来,白天尽闲着,晚上就一货车载去街上卖。嗯,卖得不错喔,房子也买了。这个男孩,以前我看他挺懒,现在倒不错,满有点脑筋。嗯。”

  小孟卖茶壶,这倒出乎马蒂的想像力。

  爸爸终于将把玩半天的眼镜又戴上,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张重重折叠的纸条,打开自己看了,又递给马蒂。

  “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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