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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光线越发幽暗,乌木家具黑沉沉靠墙竖立在角落里,目光穿不透幽深的黑啊,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黑纱窗,前尘往事都在纱帘之后,病床,淮扬,冰冷的黑漆盒都恍若是前一世,今朝一醒,只是一场沉痛的旧梦。

  她越过他,捻熄了灯躺下,轻声说道,“睡吧。”

  但只消合上眼眸,他便来了,在黑暗中笔挺地矗立着,身心的眼眸幽幽地看着他,不动,也不言语。

  生前,他也很少说话。当她终于被准许进那间病房,她特意把大灯关了,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他害怕她看到自己死前的样子,她也害怕。仅有幽暗的光线打在他面目表情的脸孔上,僵冷得发白。她从包里摸出口红来,薄薄的涂在他干枯苍白的唇上,总算有了点血色。

  像往常一样,把手伸到他的掌心里,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竟然紧紧握住了。

  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到,他是真正要走了。

  他问她,“紫末,世人都说我自私,我不顾别人,只想问你,跟我在一起几个月,你后半生都会陷入艰难痛苦中,你后悔吗?”

  她眼里含着泪,摇头,“不悔不怨,只有不甘。”

  “你愿意随我一起走吗?”

  “愿意”

  他仿佛心有释然,望着她,用尽一生当中全部的专注,“你看着我,现在我这个样子,你还爱吗?”

  他的样子,没法细看了,仿佛血肉尽失,只剩一把没有分量的骨头,尖锐的棱角突而起,连握着她的掌心,也干瘦到失去了柔软的厚度。

  最好的时光,他的身体受尽难以计数的折磨。

  然而,她仍没有犹豫地点头。

  “紫末,你可知我怕死,怕离开你?”

  她说,“我也怕。”有隐痛在心里发作,撕裂着心肺。他走了,就只剩她一个人,未来,还有一个孩子。他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撇下她和孩子离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没有他,孩子怎么办?

  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要走了。这一秒,或者是下一秒,她留也留不住。

  他又说,“我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会信教。相信我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相信我死后也仍然能看到你们,可是来不及了——”他干涩的眼睛湿润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如果还有时间,我想跟你看一场电影,静静地吃一顿晚餐,有烛光,有鲜花,把我不屑做的事统统做一遍。”

  是灯光越发昏暗的原因,她的头痛欲裂,眼睛看去,模模糊糊的景象,她费力地眨着眼睛,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也许你明天就会好起来。”

  他只是笑,笑得越发凄凉惨淡。

  后来,他已经不能说话,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捏的她的手发疼。

  她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话,“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蓝的海水: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烟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暂却最绚丽的景;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去逛一次商场,我在前面买,你跟在后面付钱拎购物袋;如果还来得及,我们要去尝一次辛辣呛鼻的四川菜,看你汗流浃背的样子;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翻翻你的相册,指着每一个女孩的照片问你:他是不是暗恋过你;如果还来得及,我们一起去给爸爸扫墓,我要你跟他承诺:你会爱护我一辈子——”

  他在她的低语中微笑地睡去,而那只紧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窗帘透进微明的晨光,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最后一次,她俯身,吻上他冰冷的唇。

  他走了。

  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他便走了。

  医生却掰不开他紧握的手,温度已失,冰冷的手指如铁嵌般紧紧地包裹着她的。三四个医生轮流试着剥离出那只手,撕扯的疼钻入她的心底,她如同雕塑,任他们徒劳一次又一次。

  如果还来得及,她希望他们没有孩子,如今,她就可以和他一起死去。

  他们的手分开时,她的手背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瘀伤。

  那么不愿意放手,却仍是被分开了。

  他撇下她离开,连他的骨灰也被他的父母带走。

  她又回到了那个院子里。天放晴了。暖暖的冬阳笼罩了全身。他们的光阴竟然走得那样快,那个夏日也是晴天,她赤足站在浅浅的屋檐下,手背搭在额头,远远地眺望他纤瘦的背影。

  抬起脚,要走向他。他却像背后也有眼睛在看,忽然回过头来警告,“穿上鞋,石头晒得很烫。”

  她偏生要伸出脚去,踩上滚烫的石头,被烫得缩了回来。便耍赖的站在原地,朝他伸出双臂。

  他只好丢下东西,走过来,抱着她到棚子底下的阴凉处。

  而今的阳光下,鹅卵石曲折蜿蜒地通向空荡的棚子里,那个背影永不复见。

  她弯腰脱下鞋袜,赤脚踩上鹅卵石,脚底被坚硬的石头硌得很疼,仍一步一步,像人鱼公主踩在刀尖上行走,等待着在阳光下化为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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