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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他们在生气,”自辉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生爸爸的气,人正在气头上,是不会想理任何人的。”

  “那好吧,我不去找他们,在这里陪着爸爸。”

  自辉闻言,心里又一阵疼惜,趋身向前,将瘦小的身子紧拥在怀里。

  “童童,你记不记得,上次在医院里,你醒来找不到我,你跟外婆胡搅蛮缠,后来我对你说了什么?”

  “记得,”童童说,“要我相信你,只要童童在等着,爸爸一定也在想办法尽快回来。”

  自辉松开他,双手扶着他的肩,目光锁住那张小脸认真的说:“一直会相信?”

  童童点头,“一直会。”

  真懂事的孩子!自辉既心酸又欣慰,童童继承了他生父与生俱来的聪明头脑,却没有继承父亲的孤傲偏执,虽然有点任性,有点顽皮,但他相信那都是小孩子的天性,完全不必担心。

  这时,他才察觉到屋里太寂静,站起身四下看看,没有搜寻到紫末的身影。

  “你妈妈呢?”

  “妈妈送我们到楼下又走了,”童童说着,气得鼓起双颊,“还说呢,骗我们去逛夜市,结果就带我们去一家又一家书店。我想睡了,她才送我们回来。妈妈要我转告你,她再多去几家书店,一定会买到的。”

  自辉看看墙上的时钟,快九点了,最多一个半小时,全城较大的书店都会打烊,便对童童说:“去洗澡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

  待童童去洗澡了,他才走到电话机旁,拨出电话。

  接通后,听筒里先响起一阵喧哗,然后才是紫末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还在书店?”

  “我在地铁里,”她说,“去了几家书店,都没有找到,我现在正往另一家去。”

  根本就不可能买到。自辉心有愧疚,忙说:“都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吧,不用找了。”

  “没关系的,我已经跟一家书店约好了。你不要着急,一定可以买到的。”

  自辉正想劝阻她,却听到她在喊,“我要下车了,转乘二号线,拿到书再给你打电话。”

  还不待他开口,伴着一阵喧哗声,手机挂断了。

  他盯着传来忙音的话筒一迳出神,怎么会忘了,那丫头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性格,答应要给他找到,就是磨破鞋也一定会找到。当时情急,希望可以拖延一些她在外逗留的时间,才跟她说那本书很重要,既然是很重要的,那么她大概要跑遍全城的书店才会死心。

  轻轻地搁下电话,他明白再打电话过去也没用,一旦“重要”那两个字烙在她的死脑筋里,她就只知道急他所急,即使现在跟她说不重要了,她也会认为那是一种宽慰,不予相信。

  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认识那一年的年底,准扬的生命气息越来越微弱,大多数时候已无法出门。紫末从家里搬出来,与准扬同食同睡,日夜相守。准扬的病痛经常在半夜发作,他准会醒过来,因为紫末往往已经起身,弄出一些响动。每次他进了房门都会看到那样的场景,准扬在无意识地情形下过紧地抓着紫末的手,她咬着唇一声不吭,只见手背上的血管一道道地突起。他慌忙上前,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的手解救出来,换了自己的手。

  准扬仍拒绝上医院,紫末只能寸步不离。

  他的生日将近,紫末却记得,问他要什么生日礼物。那种情况下,他不能再叫她分心。看着她积郁已久的脸,他忽然玩笑道:“要不我们那天把准扬丢开,去公园划上一天的船。”

  那么明显的一句玩笑话,分明是故意为难她的,她不应该当真,然而她却认真地思考起来,最终却点了头。

  他却没有放在心上,当公司提出要他那天去邻市出差时,他想也没想就应允了。当天早上离开,直到晚上七点还在与人进行讨论,手机在那时响起来。

  她真的在公园等了一天。

  听筒里有风刮过的声音,那是冬天,也许天空正在飘雪。

  知道他在邻市出差,还在开会时,她的反应不是愤怒,不是难过,而是很恍然大悟的语气,“啊?原来在忙啊,你忙完再来好了。”

  他嘱咐她回家等着,当即驱车赶回来,家里只有一个小女生,是她的同学,她拜托人家来照顾准扬。

  她还没有回来。

  一向有礼貌的他看也没再看她的同学一眼,更谈不上寒暄,一转身就冲出家门。

  果然下雪了,走进公园,看不到一个人。冬青的叶子已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雪,他一路走着,身后留下一长串浅浅的黑色脚印。到湖边时,他的心骤然一疼,不远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公用电话亭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叹气,总算还没有太笨。

  狭小的电话亭里塞进了两个人,她抬起头来,他才看到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蛋糕盒。看到他,她高兴地笑了,傻傻地举高那个蛋糕盒,“生日快乐!”

  他才发觉她是用手掌托着蛋糕盒的,她的手指头已僵直成十根小木棍。

  他接过蛋糕,搁在地上,拉过她的一双冻僵的手摩挲。电话亭太窄,她蹲着,他便不能再蹲下身,便说:“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我也想啊,”她呵呵笑,“但是我的脚麻了。”

  他扶着她站起来,倚着电话亭,继续摩挲她的手,待她那十个手指头可以活动了,才说:“我以为你不会离开准扬的。”

  “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她很理所当然地说。

  “其实,我很多年没有过生日了,也不喜欢。”

  “为什么?”

  “小时候,我妈总喜欢在生日的时候给我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再偷偷请很多同学来庆生。生日过后,我就沦落为同学的笑柄。”

  她笑得很欢,“我比你幸福多了。虽然每回生日都是在我妈工作的酒楼过的,但她会亲自下厨做大一桌菜。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蛋糕,她下班的时候,所有的蛋糕店都关门了。”

  灯光下,她的笑容明净而温暖,在这冰天雪地的电话亭里,第一次,他们之间,没有准扬。

  那年,她22岁。

  今年,她仍然是2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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