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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我道:"是。谢谢了。"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忽然转过身,向后跑了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又向前走去。

  我穿的是一双旅游鞋,也适合走长路。可话虽这么说,走了一程,便觉得有些烦了,那条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一会儿穿过一个山坳,一会儿又甩过一个山头,这一里多路大概是地图上量出来的,实际肯定得长个两三倍,我现在缺乏锻炼,走了大半个小时后觉得已经疲倦得不行,满头都冒出热气来。

  我在路边拣了块石头坐下,准备抽根烟再说。石块冰冷,刚坐下来时,头顶忽然响了个雷。我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去,哪知眼睛一触到天边,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那是个怎样的天啊!

  太阳已经偏西了,由于云很多,映得一片血红,那些云形成了怪异的图案,正在不住翻滚,瞬息万变,仿佛在云层中躲藏着一个巨大的妖兽,遍体鳞伤,正在拼命地挣扎。那些云,不,那已经不象是云了,更象是无数血红的昆虫聚集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团,让人看了都有些发毛。

  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可还没到惊蛰,怎么会打雷的?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围。我的包里放着一把折叠伞,可是要是下了大雨,这把伞可顶不了什么用。我向路边打量着,指望能找到一个山洞之类避避雨,但举目只看到路边的山林。

  打雷闪电时不能呆在树下,这个道理我知道。可现在呆在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回去是来不及了,难道只能向前么?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那些红云越来越妖异,已经红得发紫,却又是暗色的,象是一汪凝固的猪血。

  我不知道雨会什么时候落下来,不知为什么,看着那片血红的晚霞,我几乎要以为如果下雨的话,雨点也准是鲜红色的。象是暮色早早地奔涌而至,我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恐惧,拎起皮箱开始拼命地跑动,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恍惚中好像觉得身后有个奇异的野兽在追逐着我。

  随着跑动,胸腔在不停地抽动,每一丝空气都仿佛被挤压出来,发出风琴一样的呼哧声。突然间脚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我停下步子,把箱子放在地上,双手按住膝盖不停地喘息。

  天突然变暗了。现在,大约只有四点钟吧。平时在这个时候天依然很亮,斜晖半敛,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但这儿却已经变得暗无天日,几乎和半夜里差不多。平时天暗下来总有个过程,但现在却象有一层不透光的毯子,突然间劈头盖脸地罩下,周围一瞬间就成了漆黑一片。我拼命跑着,几乎象走在一个噩梦中,脚下的泥土也渐渐变软,更让人觉得不现实,而我的心里也越发烦躁不安。

  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突然间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我现在只是个无业游民,旅游不是我负担得起的,可是我为什么孤身一人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天上的乌云已堆积得象是随时都会掉下来,在这一片妖异的环境中,我的头脑却出乎意料的清醒。好象正呼吸着某种气体,而我的精神则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下,看出去的一切都带着明亮的光环,不论是一草一木,一块石头,还是一片落叶,都亮得刺眼。是的,我应该留在那个充满了嘈杂和喧嚣的小城市里,呼吸着那些充满悬浮物的空气,而不应该呆在这个地方。可是,事实上我就是在这儿,尽管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是真实的,可是却让我一下有了种不现实的感觉。

  还是回去吧。我猛地停住了,呆呆地想着,就算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只要赶到那个大队里,和那个酒糟鼻子的郑宝春一块儿喝点酒,那样才是现实。可是,现在我几乎象是置身于古潭底,那些无比深邃的黑暗已如粘稠质的胶质一样包围着我,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已让自己有种与现实完全脱节的错觉了。

  我终于打定主意,准备往回走。可是,刚一回头,却又是一怔。

  天还冷,草并不茂盛,但也已茸茸一片,看去生机盎然,可是也许是天色太暗的缘故,那些草坪看上去说不出地狰狞,颜色也仿佛深了许多。

  到处都是野火一样蔓延的草。

  我蹲了下来,拔起了一根草来。那草却是异样的鲜嫩干净。现在风已经停了,可是那些草却仍在不断地起伏,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植物为什么让我感到狰狞了。

  它们正在生长!

  生长本身并不可怖,可是当你看到植物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长时,那种恐惧也已超越了现实。

  就象有一头巨大的动物埋在土下,长着无数细小的绿色触手,因为受到雷声的感召,正在从泥土挤出来,每一根草茎都争先恐后地挤出泥缝,颤颤微微地伸向天空,让我不由自主地联系到那种一头咬住泥床,随着水流摆动的水蛭。

  天啊!

  我在心底暗暗地说着。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算依稀明白温建国为什么在他的故事里爱用这两个字。那些草无处不在,几乎象电影里那种逐格拍摄再按正常放映时的样子。不快,但仍然可以看到它们一毫米一毫米地伸长,渐渐地盖住了土色。

  这副景致有一种妖异的美丽,那些平时毫不引人注目的植物这时迸发出它们所有的生命活力,显得那么生机勃勃,可也是那么地怪诞。

  路被淹没了。树林里有两条路,我选了没有人走的一条。脑海中依稀响起了弗罗斯特那首名诗中描绘的景象,这种莫名的忧郁让我精神恍惚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心头突然象有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醒悟过来,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发抖。

  路消失了!

  我来的时候走着的那条路现在已经完全被草色遮住了,现在往回看去,只能看到那些疯狂的野草不停地伸展,看过去也更类似于一条巨大的青虫在蠕动。我退了一步,可是那些草却已如同野火一样随影而至,不住地伸长,挤出湿漉漉的泥土,有几根钻进我的裤管里,我已经能够感觉得到它们正在以快得吓人的速度伸长,微微地擦动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丝痒意,正如死人的手指。

  这并不见得如何难受,可是我却感到恶心。尽管那只是些草叶,我也知道那不过是些草叶而已。

  以后的事我再也记不清了。等我被从天而降的雨点打醒,才发现自己正跑在一棵大树下喘着气。记忆象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依稀记得刚才自己张开了嘴,有没有发出惨叫我就不知道了,两秒钟后,我已经本能地掉转身向前夺路狂奔而去。

  这是噩梦,是魇着了,我马上会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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