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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自杀?"

  "的确如此,自从今年开春以后,她曾有两次自杀未遂。我们不得不对她采取断然措施。不过请放心,小韶这姑娘从本质上来说,是好的。只是言行举止略微有点……怎么说呢?有点轻浮。她爱笑,而笑起来又是那么的妩媚!当然了,待人热情、笑脸相迎是可以的,有时甚至还是必须的,但她对所有的男人都媚笑,就很容易造成误会,容易让人产生不良企图。她笑起来就像是用一把刀子割你的肉似的……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出来的,到时候你将看到的小韶,将是一个举止端庄、得体、不苟言笑的新人。"

  谭功达完全不敢相信从学习班出来之后的小韶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在自己心里很深的地方,有一朵的娇艳的什么花正在一点一点地枯萎。

  他来到花家舍,已近一年。他看到一切都是好的,有着最合理最完善的制度,人人丰衣足食。可即使在这样一个地方,竟然还会有人选择自杀!小韶的脸上永远带着孩子气的笑,她笑着笑着就想到了自杀。她的笑容被裹挟在一团一团的雾气之中,从窗户里涌进来,似乎在悄悄地提醒谭功达:你所看到的花家舍,也许不过是一个皮毛……他的心一下就乱了。佩佩即将被捕的预感也一直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听着窗外嘈杂的蛙鸣,强打精神,给郭从年斟了一杯酒,然后立即提出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花家舍人人脸上都显得心事满腹,闷闷不乐?"

  "他们在思考。"郭从年张开嘴,从牙缝中抠了半天,扯出了一条小肉筋,然后用手指轻轻地弹到床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一个人在动脑筋的时候,总是要皱个眉头什么的,这就不免给外人以心事重重的印象……"

  "那么,他们在思考什么呢?"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语调中隐约含着讽刺。

  "界限。"

  "什么界限?"

  "政治上的,道德上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礼仪上的,所有的界限。简单地来说,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诸如此类。就像古人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花家舍并不是我郭从年一个人的,它属于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应当学会思考,学会自我约束--他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如何去达成这个愿望,从而真正学会当家作主。这也就是我选择隐居在这个小岛上的原因。我已经多年不问村里的事了,对于花家舍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事实上我只不过是一个饲养员,或者一个旅社管理员而已。"

  "可是--"

  "你不要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郭从年挥手制止了他的提问,接着道:"我们在花家舍,实行了最好的制度,但坦率地说,这个制度目前还不够完善,还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陷。比方说,为了让百姓们学会自我监督,我们在公社的每一个交通要道,包括广场、学校、和邮局,都设立了铁匦。也就是信箱,每个人都可以检举揭发他人的过失、错误、乃至罪行。检举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这个制度我记得好像是唐朝的武则天发明的,当然啰,我们对它做了一些改进。如果你有幸读到这些信件,我相信你对人性的所有知识和概念,将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人,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是最为凶残的动物。他们只会做一件事,就是互相撕咬。这些信件将人性的阴暗、自私、凶残、卑鄙、无耻,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信件大部分是村民、邻居、朋友之间的相互告发,但也有外甥告发舅舅,妻子告发丈夫,孩子告发父母,甚至还有自己告发自己的。所检举的内容,从邻里争端、一般性偷窃、通奸,到呼喊反革命口号、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等等等等,可以说是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我记得有这样一封检举信,是一个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写的。她说她公公每次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总要莫名其妙地多看她几眼,因而这个媳妇怀疑公公对她存有不轨的企图。我们把那老头找来一问,他当场就跪了下来,立刻承认自己企图扒灰,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来。哈哈哈,铁匦制度试行不到一个月,效果是明显的。至少社员平常那种浮浪的举止,肮脏的言谈,忽然都不见了踪影。每个人的脸都变得纯洁而严肃。有迹象表明,我的社员们已经学会了思考。"

  "可是,至少有一个人置身于群众的监督之外。这个人就是你,对不对?"谭功达说,"你们实行的这个制度,与真正的独裁,有什么区别?"

  "你的指责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郭从年答道:"设立铁匦,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让每个人自己监督自己。至于你刚才提到独裁,兄弟,不客气地说,你有点夸张,甚至还有点不怀好意。你晓得,目前正在进行的围湖造田工程,我是不赞成的。那么好的一方湖面,可以泛舟,可以养鱼,到了夏天,满湖的荷花和狗头籽,清风一吹,整个村子都能闻到荷叶香。可群众要求多围耕地,多种水稻,多交公粮的愿望,难道错了吗?没有错。那么多的请愿书,雪片似的飞到公社的办公桌上。什么青年突击队,什么铁姑娘突击队,以及广大人民群众,他们正在日益高涨的大干社会主义的热情,你能够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吗?因此,尽管我内心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我还是立刻就在他们送来的报告上签了字,请问,这里边哪有你说的什么独裁?"

  "谁是101?"

  "谁都有可能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村子里有一首歌,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唱,歌名叫做《101就在你身边》。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去年七月三号,你与小韶月夜荡舟,人不知鬼不觉,对不对?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检举信。我数了数,竟然有12封之多。"

  谭功达的脸一下就红了。看着郭从年满面笑容的脸,有点不寒而栗。窗外紫云英花地里的青蛙忽然不叫了。除了不远处什么地方一两声布谷鸟的鸣叫,四周一片沉寂。

  "那么……"谭功达显得有些踌躇,似乎在掂量着这个问题到底该不该问,"你觉得花家舍的这种制度能够维持多久?"

  郭从年的眼神陡然显得有些飘忽。他的静默尽管时间很短,也多少让谭功达感到了他内心的一丝不耐烦。这个问题不经意地触到了郭从年心底的伤痛,那张生动而神采奕奕的脸随之变得灰暗,布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的阴影。天气并不很冷,可他还是裹着毛毯,身体微微有些痉挛。过了半晌,他朝桌边凑了凑,重新取过烟袋锅,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对谭功达说:

  "老弟,花家舍的制度能够存在多久,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也不是随便哪一个人(他用手指了指屋顶)能够作主的。它是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则决定的。"

  "什么是'人性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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