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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胖子觉得矮子失了身份,冷冷地说:“当然,货给了我们就保你没事,给了别人可就不好说了。”

  老四海担心这俩家伙一旦发现自己不是人贩子,会对自己不利,只得道:“货过两天就到,我是先来的。”

  矮子拍着胸脯道:“探风啊!没事,放心吧。告诉路上的兄弟,这条街上我们俩说了算。”

  胖子也说:“保证价钱公道,我们俩一直在这条街上混。我们是有信誉的,说了就算,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嘛。”

  老四海只得连连点头,他想赶紧脱身,这俩家伙真不是东西。

  省城是座典型的北方城市,灰头土脑,毫无生机,到处都是蜂群一样瞎撞的自行车队。城里的老女人都是变态的,她们都喜欢戴一顶白布帽子,好像这个城市里除了医生就是餐厅服务员。

  老四海从黑市里一出来,就看见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在街角偷着抽烟呢。他想起来了,寒假还没结束呢,花儿应该就在省城。要是能找她借点儿粮票,吃饭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想到这儿,老四海紧张的神经顿时松弛了,花儿与自己是什么关系?那是一个被窝里的关系,老四海除了小时候和老娘睡过一个被窝以外,只和花儿睡过,凭这层交情借点粮票实在算不得什么。

  老四海一直认为自己是朵鲜花,而花儿是滩牛粪,我老四海插在她身上实在是糟践了。每次想起花儿,他就记起梨花带雨般的草儿。其实中学几年里他是有不少机会的,草儿并没有对自己严加防范,可他老四海怎么就没敢犯个错误呢?想来想去,老四海终于明白了,那几年自己一门心思地要入团升学拿三好生,功利心太重了,生怕在档案上的留下什么污点,于是到手的草儿就这么飞了。

  现在想来,档案上的污点算什么呀?档案又算什么东西?

  人生中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污点,唯一值得玩味的也是污点。如今倒好,生怕背上污点的神童老四海被花儿彻底玷污了。曾经前途无量的当代大学生,都成盲流了。

  按说老四海认识花儿的时间也有一年多了,可他从来没听花儿说过什么粮票、学费之类的问题。确切地说,花儿对钱的问题也是漠不关心的,似乎这些东西从来就不应该在她脑子出现。花儿她爹是省卫生厅司局级干部,据说省城所有医院里的日本设备都是从他爹手里进口的。很多人都说,花儿他爹抗战时当过翻译官,建国后找人改了简历,这才混进了革命队伍。谣言止于智者,老四海不大相信这种鬼话的。从年龄上看,日本人来的时候花儿的爹顶多十来岁,不过是一些人心理不平衡的体现而已。但花儿从不把这类话当回事,她在学校中每每都能拿出些新鲜物件来,都是些日本货。老四海羡慕之余总免不了要挖苦她几句,花儿却说他是酸葡萄心理。老四海激烈地否定过好几次,最后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老爹要是干部那该多好啊,可惜他只是个农民。农民只能看着儿子被人凌辱而无可奈何,因为他是农民。

  花儿并不知道他家里发生的事,所以在老四海面前,一如既往地热情奔放。这丫头吊在老四海的脖子上,猛然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这些天你死到哪儿去了,害得人家回省城时连个伴儿都找不到。”

  “那是你人缘太差。”老四海哼哼着将她推得远一点。这才看清楚,花儿盛开了,她烫了个爆炸式,鸡窝一样的头发炸出去二十多公分,就跟大蘑菇似的。老四海指着她的脑袋说:“起风了怎么办?”

  花儿不名所以:“什么起风?”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担心,一起风,你这窝里的鸡蛋就全得掉出去。”

  花儿回手给了他一巴掌:“讨厌,怪不得你们家是开养鸡场的呢。”

  老四海嘿嘿笑了两声,他心里正盘算着粮票的事,口角上的得失也就懒得计较了。

  花儿揪住老四海的脖领子,冷着脸说:“跟我走。”

  老四海叫道:“去哪儿啊?”

  花儿不由分说,抬腿就走:“去我们家。”

  老四海立刻紧张起来,难道花儿想让自己和她的家里人见面吗?虽然老四海和花儿的关系很不一般,但他从没想过娶花儿为妻。有一件事,老四海嘴里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却绝对是这么想的,娶老婆必须得娶个处女,要么就干脆不娶。老四海原地不动,嘴里道:“我不想和你们家人见面。”

  花儿笑道:“你想得美。我爸去美国了,我妈去日本了,我哥和我嫂子去意大利了。你倒想见他们呢,他们不想见你。”

  老四海决定快刀斩乱麻,脱口道:“你家有粮票吗?先借给我几斤。”

  花儿惊讶地瞪着他:“你要粮票干什么?又不是在学校食堂。”

  老四海苦着脸道:“我来省城忘了带粮票了,没地方吃饭。”

  花儿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土包子,在饭馆里吃饭没粮票的话,加给点钱就可以了。”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我手里那点儿钱要是去吃饭馆,用不了半个月就得要了饭。

  花儿有点迫不及待了,揪着老四海的领子:“我们家里有的是粮票,可我就是不知道在哪儿,跟我去找吧。”

  在粮票的感召下,老四海跟着花儿走了。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城里的四居室民宅,第一次看到了彩色电视机,第一次看到邓丽君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当然那是录像机的杰作。

  之后他又第一次和花儿弹簧床上做了那件龌龊的事,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粮票,恨不得三下就完事。但小和尚最可恶了,你急他不急,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多钟头。花儿兴致盎然,浑身乱抖,而老四海却累得翻白眼了。

  终于完事了,老四海想把粮票的事赶紧解决掉,刚要张嘴,花儿却揪着他的头发道:“回家奔丧,奔什么丧?农民习气!连期末考试都没有参加吧,开学还得补考。”

  老四海本想告诉她,自己不想上学了,但话到口边,自尊心又气球般的膨胀了起来。他哼哼着说:“不就是个破期末考试吗?我从来不怕考试,放几个屁就能考过去。”

  “就跟你多聪明似的。”花儿挖苦道。

  “那当然。”老四海呵呵冷笑两声。“所有的考试都是蒙骗傻子的,没用,一文不值。”

  花儿瞥了他一眼,赞许地说:“学会玩世不恭了,你进步了你。”

  老四海想起老爹无故身亡,养鸡场惨遭焚毁,自己流落省城,身上只有一斤粮票,不禁悲从中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哎,妈的,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连一点儿光亮都看不见了。”

  花儿忽然大叫起来:“你最近不在北京啊,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老四海的悲伤顿时化成了惊讶:“什么事?”

  花儿满脸狐疑地说:“半个月前,青年报上登了一篇文章,就叫《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同学们天天争论这个问题,热火朝天的,为了这事很多人都快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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