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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我不喜欢那里,环境太复杂。寒城,你今天就跟领班说,好不好?”飘云几乎是在乞求。

  “飘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你今天很不对劲。”寒城握紧了电话,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飘云从泪水中挤出一抹微笑,声音轻快地说:“哪有什么事。不是你说,不喜欢我去酒吧跳舞吗?现在我不跳了,你又乱想一气。”

  “真的没有?”寒城狐疑道。

  “真的,不跟你说了,我累了,挂了啊。”

  飘云飞快地挂上手机,她知道,如果再晚一秒种,如果再多听听他的声音,她一定会让自己哭得声嘶力竭,惊天动地。

  从龙天佑的家里跑出来,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童飘云跌跌撞撞地走在阒无声息的江边小路上。那一带地处市郊,人烟稀少,只有黯淡的月光、清凉的露水和哀啭的鸟鸣与这个慌不择路孤苦无助的女孩相依相伴。

  秋风正冷,夜色正浓,飘云用袖子抹干脸上的泪水,看着天上那轮昏黄的月亮,月亮变成了血红色的碎片,分裂在黯黑色的苍穹上。不再圆满,也不再银白。将片片殷红的碎屑洒落人间,血丝如藤蔓延,悲戚笼罩大地。

  没有星星的夜晚,冷寒入骨,即使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悲伤依然如影随形。旷世的孤独犹如奔腾的海啸,壁立而来。无边的黑暗如同一只无形的鬼爪,将紊乱的思绪拉回无法回避的过去。

  过去是什么?是担惊受怕,是软弱无能,是悲情岁月,是困苦不堪。

  妈妈被带走的那一夜,飘云记得,天上也挂着一轮这样的月亮。不谙世事的她,翻遍了家里所有的电话簿,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打的电话。人生中,第一次,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没有人愿意帮助她,如同当年无人阻止父亲的暴力。她一个人蜷缩在那间不足四十平的屋子里,点亮所有的灯,依然冷得透骨寒心。

  终于忍耐不住,她跑出了家门,也是如此的慌不择路,举目无亲。只有凄凉的天与云,还有那布满残雪的街道,迷茫的黑暗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将她瘦弱的身影吞噬得一干二净。

  跑到检察院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她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究竟能做什么,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夜已经很深了,她趁着门卫打瞌睡的时候,俏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三层楼的检察院白天热闹非凡,夜晚却像座荒凉的坟冢。她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黑暗的走廊里空旷地回荡着,紧缩的心脏几乎在寂静中死去,每走一步,都是胆战心惊。

  所有的房间都关着灯,只有一个房间,有浑浊的光晕从门缝里倾泻出来,审讯室。

  女人的哭声,伴着响亮的耳光和男人的辱骂,从那虚掩的门缝钻了出来,像条恐惧的脐带,紧紧缠住飘云的脖子。

  她用力拧着自己的大腿,才克制住夺路而逃的欲望。每走近一步,如履刀锋。那暴戾的噪音渐行渐近,她用颤抖的双手推开审讯室的大门,看到被人动私刑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后来发生了什么,飘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苦难太过惨痛,鲜血淹没了记忆。在那一瞬间,疯狂就是整个世界,颠覆破碎,沉沦悲怆。飘云的大脑聪明而慈悲地做出了选择性的遗忘。

  她隐约看到自己颤抖孱弱的手,向那空虚的黑暗中伸去,向那时间的彼岸伸去,却始终触及不到她那可怜的母亲,母亲的脸,红肿苍白,颤抖的身体像暴风雪中摇曳的枯草,卑微的,伶仃的。无数惊惶震怒的吼叫在她耳边咆哮着,无数只强壮的手臂拉扯着她的身体。她没有力量,所以任人宰割,无能为力。

  当理智与身体合而为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扔到了门口。大门禁闭,任凭她怎么拍打哭喊,就是没有任何的回应。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肆虐的寒流席卷了这片沉默坚忍的黑土大地。寒风狂啸,冰雪凛冽,万物寂寥,人世无情。

  飘云抹干了泪水,挺直了腰杆。用一种最幼稚,最无奈,最卑微,最激烈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愤慨和不平。

  第二天一早,她举着一块“抗议执法者滥用暴力”的纸板,跪在检察院的大门口,跪在无情的雪地里。这一跪,就是一天,却始终无人问津。

  当远方的落日像件血红的棉袄,一滴一滴把血样的棉絮抖落人间的时候,飘云已经不知道自己疲倦的灵魂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飞行了多久。她头晕脑胀,四肢无力,几乎要躺倒在地上。人们纷纷议论和猜测着这个女孩的目的和来历。好奇、鄙夷、同情、刻薄的目光在她冰冷颤抖的身体上游移逡巡。围观的人,一波看够了,心满意足地走开。另一波又兴致勃勃地围上来,继续指指点点。

  在她快要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从人群中走出了隋洋。她抬起头,看到了隋洋眼中的惊讶和心疼。她哭了。

  在那之后,飘云常常会想:这就是命运吧,所以不可抗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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