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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无论他再怎么不高兴,我还是收拾行李上大学去了,他也还是拿钱给我交了学费。

  “大学里的那两年半时间里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老师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级别的专家学者,同学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差不多忘记了那个供我上大学的父亲。我不怎么给爸爸打电话,也不怎么给他写信。我爸爸在我上大学后越来越偏执,性情暴躁,而我也越来越固执,我和他三句话不合就会吵起来。寝室的同学都以为电话那边的人是我仇人……”

  她的话虽然刻意地说得轻描淡写,萧正宇还是能从中听出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他觉得很心疼,尽力安慰她,“你在外地上大学,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我可以管的。我爸爸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我,我是他的精神支柱和依靠。我爸爸讷于言语,但他在日记里不止一次地写,不是因为我,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爸爸出车祸的时候,是那年的十二月份。那天晚上,我因为拿到了交换生名额,请大家吃饭,三个小时后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警察说,我爸爸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什么时候染上了酗酒这个毛病,我完全不知道。他看到车子过来的,但就是不躲开,反而走到了路中央,站在那里等着车子撞过来。他是自杀的。

  “我办完葬礼,回家收拾他的东西时才发现,他床底下有个箱子,里面全都是一本本的日记。看完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为了我,才卖掉了给我妈妈的那幅画,认识了庄东荣,毁掉了自己。

  “如果我当时肯好好跟我爸爸交流,他也不会自寻死路。我看了日记才知道他这么些年一直在找我母亲的那幅画,他觉得那幅画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作品。他没有上美术学院,一直期望我能圆他的梦想,可我根本不理他。但他还傻傻地给我攒钱。那些钱和存折,都在那个箱子里面,放得整整齐齐的。他的日记大多是我上大学后写的,满是自我厌弃、自我鄙夷,怀念我的妈妈,说女儿不理解他……当时他精神崩溃到什么地步,我无法想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辜负他——是我逼死了他。

  “回到学校,我就退学了。退学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圆我爸爸的梦想,让他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二是我还想找回我母亲的那幅画像,这是他生为一个画家而不是赝品制作者的证明。然而找回一幅画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毫无线索。如果要在海洋里找到一条鱼,首先就要先潜入海底。我必须进入画界这个圈子,才可能觅到一丁点儿的可怜的希望。所以我要进美术学院,认识画界里的人。

  “大学四年,我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可我发现真难,难得我几乎绝望,恨不得抓自己的头发。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到了博艺画廊的这份工作,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希望而退学,你是不是觉得我又疯又蠢?”薛苑仰起脸看萧正宇,慢慢微笑起来,“当时我是疯了。我是个不忠不孝的女儿,踩着我爸爸的心一步步长到这么大。我在学校里过着所谓幸福的生活,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下的养我长大的父亲却惨死在车轮下……多么可笑啊,要是我爸爸没有我这个女儿就好了……”

  她忽然笑起来,笑得很古怪,让人毛骨悚然。萧正宇心一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薛苑,清醒一点儿。都过去了。”

  她猛然回神,迅速背过脸去,把视线转到萧正宇看不到的地方,片刻后又把脸转回来,此时神态完全恢复正常,眸子里满是自嘲,“当时有位一直对我很好的师兄,知道我在办退学手续后,在我们宿舍楼下站了足足一晚。早上我拖着行李出门,他差点儿跪下来求我,说只要我不走,要什么都可以给我。可是我根本不理他,多看他一眼都嫌累,骂他无耻,骂他死缠烂打。现在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他。也不光是他,还有我的同学、老师也都劝过我。当年的一意孤行和固执真是伤了不少人的心。从退学后我再也没跟他们联系过,实在没有脸面。”

  “不过我却觉得,你当年退学,对我而言是件好事。”这话萧正宇自然不会说出口。他按住她轻颤的肩膀,轻声感慨,“真是可惜,你爸爸的画技如此精湛,看来也有不输给李天明的才能。”

  “不是,没这么简单,”薛苑停了停,“我爸爸有天赋,很努力,如果有好的条件,或许能成为第二个李天明,可惜他没有。他性格内向,胆小羞怯。虽然说很多画家都是孤独和怪僻的,但这种孤独不应该成为生活上的阻碍。我爸爸这一辈子都没去过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他想象不出来荷兰的天空,想象不出北方的辽阔粗犷。他没有跟当代任何画家有过一丝半缕的交流,所有的一切都是闭门造车。他的这种性格阻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阻碍了他的眼界。

  “眼界的短浅,导致他相当缺乏想象力。要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凡·高能在寂寞中找到那么绚丽的色彩。我爸爸毕竟没有梵·高的才能。他临摹别人的画,画静物都是很好很好的,但就是没有任何突破。我可以这么说,他的绘画技巧或许是炉火纯青,但创作内容却逐渐陷于僵化。年轻时的才气一日复一日地耗尽后,只剩下僵化的、流程化的仿造了。”

  说话间忽然听到鸟的叫声,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和辽阔,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薛苑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萧正宇沉吟着问:“你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些的,你今天的情绪失控是为了什么?跟白天你看的那些草图有什么关系?”

  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泪。

  “我被我爸爸骗了。我妈妈的那张画像,居然不是他的创意,而是他参考李天明的素描草图画出来的。

  “我家也有个箱子,就跟费夫人的那口箱子一样,装满了素描稿。我妈妈那幅画像的素描稿就在其中,大概有七八张,各个角度的都有,连背景图都一张不差。每次我爸爸想再试着重画我妈妈那幅油画时,都会把那些素描稿找出来仔细研究。

  “我爸爸是个糊里糊涂的人,对画却很有数,他自己的草稿都放在另外的地方,那个箱子里的草图他从来没有动过,像珍宝一样藏着,他记得住每一张图,也绝对不会弄错。他后来烧掉自己的所有油画和素描时,只有那个箱子里的素描稿没有烧。

  “我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以前以为这些素描都是我爸爸年轻时画的,还觉得他年轻时候的素描比后来的生动些,人物的神韵更足,哪怕只有黑白两色,但画面上的人物好像就要从纸里跳出来跟你说话一样。

  “那箱子里还有两大本笔记,密密麻麻地写着画油画的技巧、如何手工制作颜料、如何上色、选择什么纸、绘画工具的使用办法、如何制作工具等等,十分详尽。我可以鉴别画的真伪,但却不太能鉴别字迹。我从来都相信这两本手稿是我爸爸总结的宝贵经验。说来也巧,李天明的字迹跟我爸爸的字迹的确比较相似,他们都练过多年书法,字写得都像怀素的草书,基本上看不出差别。曾经有两次,我察觉到稍微不一致的地方,但也没多想,以为那是因为年龄的变化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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