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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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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竟然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四月,是另一个半球的初秋,而北京已经进入春季。他们永别了,在同一个时间,在不同的季节。 任苒的手掌用力,小小的玩偶在她掌中应声折断,她浑然不觉。陈华不得不掰开她的手,才将带血的碎片取了出来。 医生给她处理伤口,整个过程,她都一声不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努力去回忆祁家骏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飘忽不定,旁边医生在询问情况,父亲在与她说着话,然而,她思维渐渐涣散,根本无法把他们的语句组织成任何明确的意思,当然更没有力气作出回答。 任苒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 最初,无处不在的疼痛,让她可以不必专一面对心底的伤痛。不过再复杂的伤势,只要不致命,总会有痊愈的一天。 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却拒绝下床做医生建议的基本运动,成天麻木地躺在床上。 她基本上不跟任何人交谈,包括她父亲在内。 当她伤势稳定后,任世晏提出带她转院回Z市,方便就近照顾她。 陈华反对这个提议,他的理由十分充足:任苒的外伤性血胸经胸腔穿刺抽出积血后,已经基本没有大碍,但两个部位的骨折都需要静养复位,不适合移动。这个医院的医疗条件很好,更有利于她的康复。他特意请来了一位香港的复健师,已经针对她的情况制订了全套复健方案;那位心理医生也答应再次过来为她做心理咨询…… 他们在病床边交谈,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将要决定的事情完全与她无关。 任世晏叫她的名字,良久,她茫然应了一声。 “小苒,跟我回Z市好吗?”他直接征求她的意见。 她摇摇头,“不,爸爸,您回去上班吧,我就留在北京,帮我请一个护工就行。请陈总不要过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这差不多是她入院以后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差不多天天过来的陈华。她的回答得十分有条理,然而站着的两个男人交换一个眼神,心中充满了不安。 出来以后,陈华直截了当地说:“任教授,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任苒也不可能接受你妻子的照顾。带她回Z市,一样要请人看护她。请把她留在北京,我会请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疗,直到她康复。” 任世晏长叹一声:“陈总,你也看到了,她甚至不愿意再见到你,恐怕她不会接受这种安排。” “我来安排好,不会让她情绪受影响。” 陈华介绍他请来的医生给任世晏认识,交谈之后,任世晏认可了他的安排。 接下来,陈华接手照顾任苒,但他并没有再出现在医院,而是让助理阿邦出面安排一切。 任苒没有探究细节的欲望。她一天天康复,但整个人消极麻木,根本不配合复健师的治疗。 医生认为她的外伤已经治愈,她的异常表现是创伤应激反应,最好请心理医生做辅导。 陈华马上请来北京最知名的心理医生白瑞礼,然而不管他说什么,任苒只木然看着天花板,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等白瑞礼无可奈何地走后,她马上自行去办了出院手续。 陈华再来医院时,发现已经人去床空。他赶到任苒租住的房子,她只隔了防盗门请他不必再来,根本不放他进去。 “我给你请一个保姆过来。” “不用,我想一个人待着。” 接下来,任苒给银行发了邮件辞职,也不去办理手续。 她父亲再次提出接她回Z市休养,她一口回绝;保险公司打来电话,让她去签字了结理赔,她只随口答应,并不理会。 她在家里闭门不出,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隔好几天才下一次楼,在附近的小超市里购置食品和生活用品。 她在楼下碰到守候着的陈华或者阿邦,就如同看到陌生人一样,完全不理睬。 到后来,她连手机也不开了。 在这样过了大半个月以后,任苒已经基本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老宿舍区并不安静,她可以听到外面传来的种种声音。有时门铃会响起,有时隔壁邻居的电视机开得过大,到了放学后,孩子们背着书包回来,一路洒下清脆的谈笑声,下班的人相互打着招呼寒喧…… 只是这些声音仿佛存在于跟她平行的另一个世界,根本与她无关。 一天深夜,她躺在沙发上打盹,突然醒来,意识到房间内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她慢慢转头,果然,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只老鼠正缩在墙角看着她。 她以前一向有洁癖,但是出院之后,便一直任由家里凌乱着,根本没有收拾,隔几天才扔一次垃圾。前几天她看到过厨房水槽那里有蟑螂,曾想到过要去买杀虫剂,可一转眼便忘记了。 淡淡月光撒在室内,安静得有一种诡异感。 面对这个以前会吓得她尖叫着跳起来的东西,她竟然没有任何害怕或者厌恶的感觉。她与这个灰不溜秋的小动物静静对视着,发现老鼠显然先不安了,缩了缩身子,一下跑进了厨房。 她一动不动躺着,在那一刻,她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对生活已经没有留恋,对死亡也没有恐惧。 其实死亡没什么可怕,如果可能,她愿意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灾难瞬间降临,既然没有预兆,也就无所谓恐惧。出于她不知道的原因,将她的车撞至报废的这场车祸居然放过了她的血肉之躯,可是她不想放过自己。 陪着她一起长大的那个男孩子,在爱热闹的外表下,一直很怕孤单,初到澳洲留学时,甚至抱怨夜晚太过安静以至无法入睡。他就那样一个人猝然离去,她只差一点就可以跟他一起走的。 也许她还能赶上他。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便牢牢控制住了她。接下来,她毫不意外地发现,她没有饥饿感,当然连煮方便面的劲头都没有了。 任苒躺在沙发上,翻看妈妈留下的那本《远离尘嚣》。车祸之后,其他书对她来讲,只是字句的组合,只有这本书,仍然保留着意义。她清楚故事的走向,了解每段文字的含义。有时她会不由自主喃喃念诵,那些已经烂熟于胸的字句由她唇边流出,声音干涩,显得陌生而遥远。她沉浸其中,突然意识到,妈妈在病床上也曾这样念诵。 想到妈妈,她不再有哀伤的情绪。她想,这么多年来,她终于离她的母亲更近了一点儿。 看书累了后,她便合眼休息,醒了继续看,最多只起身喝一点水。 不知道那样躺了多少天以后,反锁着的门被陈华一脚踹开了。跟在他身后的是阿邦和神情惴惴不安的房东大妈。 她诧异地看着他们,突然记起在上个世纪之交,她也曾将自己幽禁在一个公寓里,等一个也许再不会回来的人,等到几近绝望时,他出现了。 她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禁闭自己?而他怎么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恍惚之间,那个人跟眼前这满面怒色的男人仿佛重合起来,她笑了:“怎么是你?我这次又没等你。” 房东大妈操着一口地道京腔,声音夸张地叫:“姑娘,这房子我不敢再租给你了,你要是在里头有个好歹,我麻烦可大了。” “我交了房租,应该还没到期吧。”她居然还可以有条理地争辩。 “我退钱给你好了,总之我不租了。” 她慢吞吞地说:“那好,我搬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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