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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目光一转,正好与陈华在镜中对视。他站得离她很近,身形挺拔,衣着熨贴,更衬得她形容灰败。她避开他专注的视线,“谢谢你今天大发慈悲过来。如果再捱上一天,我大概就得像你期望的那样,打电话向你求饶了。”

  “照你刚才跟那个律师讲的话来看,我很怀疑你会一直倔强下去,等着看我怎么收场,也不会打这个电话。”

  任苒偏头想了想,自嘲地笑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倔强,充其量就是有恃无恐,知道你想给我的不过是一个教训而已。”

  陈华突然伸手,抚向她的右手肘外侧,那里有一道细长而微微隆起的疤痕,这个接触让她大吃一惊,她本能地一闪,已经抵到了电梯一侧,避无可避,然而他更迫近她,仿佛完全不在意她身上散发的难闻味道。

  “对不起,我实在是气昏了头。”

  她没有想到会听到他道歉,一时无言以对,好在这时电梯到了他们的楼层停下,门打开,她一步便跨了出去。

  他跟在她身后,走到房间门口,她站住,伸出手:“请把房卡给我。”

  陈华不理会任苒,拿房卡开门,然后一歪头,示意她进去,她有几分烦躁,可是也不打算在走廊上跟他争执,进门后拿过旅行袋,径直进了浴室,锁上门,飞快地剥掉全身衣服。

  这几天被关在拘留室里,她都是趁着被带去上厕所的时候用自来水草草洗一下脸而已,身上已经脏得过了最初的不适,到了麻木的地步。

  这间酒店装修设备都略显陈旧,花洒中的水喷射出来的力道毫不柔和,她仍然将龙头开得大大的,水温调得略高,彻底地洗头洗澡,直搓洗得皮肤泛红、微微疼痛才罢手。

  长时间的沐浴,卫生间内的蒸汽弄得她有些眩晕。

  她擦着身体乳,手指触到陈华刚才在电梯里突然触到的右手肘外侧的那道疤痕,不禁停顿了下来。

  人是一个如此构造奇特的而复杂的系统,情感有时固然会脱出理智支配的范畴,就连身体,似乎也有着独立于心灵之外的神秘功能,当某些情境、某些触感重现,记忆便会在莫名的时间涌上心头。

  这道伤疤是任苒少女时期留下来的。

  那一年她18岁,正读大一,回到家中,以意外的方式知道了丧妻两年的父亲,与另一个女人有着长达八年的婚外恋情。她无法接受那个事实,夺门而出,在狂奔下石阶时摔倒。

  陈华正好在场目睹。他送她去医院,握着她的手,陪她处理伤口,她不愿意回家,他开车载着她在那个城市漫游,她在后座哭泣,那种沉默的安慰方式让她度过了面对真相的最初时刻。

  他们后来恋爱了。

  他爱抚她的身体时,总会若不经意地轻轻抚过那道疤痕,仿佛无声怜惜缓解着她受过的伤。

  任苒曾经以为,她经历的是永远不能原谅的背叛,不可能痊愈的伤痛。可是再如何深刻的愤怒,终于还是随时间流逝渐渐淡漠。她经历了离家出走,然后远赴异国求学,再回国工作。她父亲在她出国那年再婚了,她与父亲从最初的几近决裂,到后来保持着起码的联系,与父亲现在的妻子始终没有任何往来。

  她仍然怀着对母亲深切的回忆,接受了与从小崇拜的父亲由亲密变得无可挽回的疏离这个事实。

  而多次抚过她伤痕的那个男人,带给她的是一场从忘我投入到绝望放弃的恋爱。他在她满怀希冀时中止,在她不再期待时重新出现,在她已经没有悸动时说爱她。

  在她这次仓促离开北京后,他又以追捕的姿态尾随而来。

  此刻,他们在一个陌生小城的酒店房间内,只一墙之隔。突然,她有些迷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走到了这一步;更不知道她离开北京的旅程,怎么演变成了一场逃亡。

  一年半前的除夕,任苒明确拒绝了陈华突兀的求婚。但是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甚至同在北京CBD地区上班,哪怕不接受他的任何约会,不期而遇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任苒就职的英资银行在北京市郊一个会所举行盛大的招待酒会,庆祝进入内地六周年。她正与客户谈话,突然有一点异样感,颈后掠过一道凉意,她本能地回头,隔着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眼看到陈华突然出现在不远处,正专注地看着她。

  陈华的亿鑫集团与这间英资银行的一项合作中途夭折,不过他还是极受重视的大客户。他一向行事低调,从不喜欢出席公开的应酬场合,他的出现差不多出乎所有人意料。唯一不觉得惊奇的,大概只有任苒。

  他和其他来宾一样,穿着正装。她突然意识到,他们认识那么长时间,这是她头一次看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更衬得他气质严谨,在人群之中高大挺拔,让人根本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两人视线相接,他对她颌首致意,她也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连忙转过头去,继续招待其他客户。

  不用再回头,任苒清楚知道,陈华一直注视着她。

  她和其他银行职员一样,穿着合体的藏青色制服套装,足蹬八公分黑色高跟鞋,头发一丝不乱地绾起,与职业的装束一样,她始终保持着职业的平静——只是这个平静在陈华的注视之下,维持到后来,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点表演性质了,意识到这点,她便有些没来由的疲惫感。

  酒会进行得差不多,她送一位先行告辞的客户去停车场,一时不想返回会所,便顺着旁边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到水池边木制长椅上坐下。

  四月初的北京,正值初春,天气乍暖,却还略带寒意。外边十分安静,夜色笼罩之下,只见水池里砌着假山,倒映着清冷的月光,睡莲刚刚长出水面,肥大的锦鲤静静游动,间或甩动尾巴,“泼喇”一声,溅起一点水花。

  任苒四顾无人,脱了高跟鞋,着实松了一口气。这双价格不菲的鞋子是她一周前买的,今天穿着站了大半天,脚酸痛得几乎已经麻木了。她一边揉着脚背,一边拿出手机翻看收到的短信,看看时间,先给车友会的朋友章昱回电话过去。

  “章昱,群发的邮件已经收到了,你们活动安排得真丰富,可是最近实在太忙了,都没时间出去玩。”

  章昱是某知名财经杂志的记者,曾就银行与亿鑫的合作采访过任苒,两人几个月前在车友会活动中再度相遇,抛开公事之后,谈得很投机,后来便时不时联络了。他问任苒:“从上次滑雪以后就两个多月没见你参加活动了,真的准备考GMAT吗?”

  “对呀,这段时间都在备考。”

  “打算读哪间学校?”

  “我倒是想读美国的TOP10,可是学费加上生活费用太高昂,而且商科想拿到奖学金的可能性也太低了。想来想去,还是香港大学的兼读MBA比较现实。”

  章昱从中学便到新加坡留学,毕业后回国做财经记者,自然了解这方面的行情,“去年港大经济与管理学院在亚洲地区排名第一,他们的师资、课程设置相比内地更国际化一些,不过香港真是拥挤得可怕,我始终不习惯那个地方的生活。”

  “还好,我在香港工作过大半年,对那边还算适应。”

  “劳逸结合,下周还是去天津吃海鲜吧。港大的MBA考试GMAT分数上600估计就够了,以你在澳洲留学打下的底子并不算难,别把自己弄得太紧张了。”

  任苒不便再推辞,笑道:“好,我尽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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