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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整天,除了看守女警定时将简单的三餐送过来,定时几次带她去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外,再没有人来提审她,似乎已经将她遗忘了。

  她以为她已经习惯了孤寂,事实上近一年多,她完全独来独往,几乎不跟别人打交道。要么一连几天待在公寓里哪儿也不去,要么独自开车出去,漫无目的地乱逛,平时交谈最多的人除了帮她处理日常杂事并接送她去医院的阿邦,就只有心理医生白瑞礼。但是,关在这间拘留室内,时间变得缓慢悠长。这种绝对无所事事,无法打发的孤寂让她难以对付。

  她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只有回忆了。

  最先涌上来的回忆,偏偏与她准备决意彻底离开的那个人有关。

  陈华——

  就在昨天傍晚,他的名字从她对面坐的孙队长口里讲出来。

  他先循例问着她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她一一作答,十分配合,直到他说:“你开的这辆路虎,于今天上午由车主陈华报案丢失。”

  从那以后,她闭紧了嘴,重新开始沉默,任凭孙队长晓以大义还是严厉斥问,她都再没有说一句话。

  陈华。

  这个名字如此普通,肯定有成千上万个同名同姓的人。然而,从一开始,这个属于他的名字,就仿佛打上他的印记,对她而言,这个名字只意味着一个人,她不可能将他与任何人弄混。

  她在回忆中翻检他们的开始,眼前出现一个暮春的午后,树树花开,天高云淡,空气中弥漫着温暖明媚的气息。阳光斜斜投射进老式宿舍内,磨损的地板上每一个斑节在光圈笼罩下都显得分外清晰,旧书橱上的黄铜把手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她父亲声音深厚,侃侃而谈,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男人,从神态到姿势都十分放松,仿佛讨论的只是再家常不过的话题。

  那一年,她18岁,而他25岁。

  正好被笼罩在阳光之中,周身如同被镀了一层淡金色光圈的那个男人,缓缓回头看向突然闯入的她。

  那不是一个标准的邂逅,可是她竟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反过来闯入了她心底。

  神秘、敏锐、冷漠、体贴、傲慢、超然、危险……

  这一连串形容词构成情窦初开时她对异性模糊不确定的憧憬,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具体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他曾是那个满足她少女全部想象的陌生人,她曾如同飞蛾扑火般爱上了他。

  任苒睁开眼睛,指甲掐入了掌心,一阵刺痛。这样的回忆,又怎么能帮她度过眼前的禁闭时光。

  可是,她还有更加不能触碰的回忆。

  当逝去的时光到了满是禁忌,需要小心选取片段重温,才不至于痛楚的时候,她再也不能把回忆当成打发时间的对抗了。

  到第二天下午,她发现她也开始用指甲在墙壁上胡乱划着,刻下不成句子的字词,扭曲的图案。石灰簌簌而落,墙上留下毫无意义的新痕迹。

  她看着自己迅速残损、积了污垢的指甲,百无聊耐地想,一年多的幽居生活,她以为她已经完全适应了与人群隔绝.但那是自愿选择的放逐,和眼前这样被动地失去自由完全是两回事。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角力,实在是太可笑了。

  在抵达J市的第三天傍晚,任苒吃过晚饭后,抱膝而坐,看着室内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夜色悄然加深。在这个完全看不到日出日落的小屋子里,她只能凭感觉来估算时间,任何本来微妙得难以体察的过程,经细看之下,居然也有了层次感。

  突然铁门一响,灯光照了进来,中年女警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跟我来,有人要见你。”

  任苒走进小小的会见室,发现那里面坐着的男人是前天才认识的律师田君培,不禁一怔。

  田君培也怔住了,他见过很多处于困境的当事人,眼前的任苒不出意料地狼狈,脸色憔悴,眼睛下挂着黑眼圈,白色T恤皱巴巴的,而且有污渍,披在肩头的头发不算零乱,但明显有几分粘腻,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斑斑点点,满是蚊子叮咬再抓挠的痕迹,再无那天让他在收费站外惊鸿一瞥便决定停下来时的风采。

  可是她看到他,只微微惊讶,眼神便恢复了平静,神态自若。他起身做个手势示意后,她坐下,既没有无辜被羁押的人常见的惶惶不安,更没有见到律师如逢救星的急切。

  他想,难怪孙队长没觉得她情绪抑郁,她表现得确实十分镇定

  这两天田君培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但他还是抽出时间给孙队长打一个电话问情况,只是孙队长看起来却比他还要没有头绪。

  “省厅那边来人把她提走没有?”

  “没有来人,也没有电话,路虎给拖回来了,停在局里,真奇怪。”

  “她有没有主动交代什么情况?”

  “完全没有。她只提了两个要求,第一个要求是她需要按时服用她包里放的药,每天一片,我特意找医生鉴定了一下,那是一种抗抑郁的药,确实需要连续服用,我们按剂量给她了。”

  田君培略微意外,回想一下,她看上去有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安详,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另一个要求是什么?”

  “她想让我们把她包里的书给她,看守没答应,她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如果她真有抑郁症,你们得当心她的情绪。”

  孙队长没当一回事,“情绪?她看上去十分平静,根本不像别的嫌疑人那样要么吵吵闹闹,要么扒着铁门往外看。她就只是坐着发呆。”

  “上面对这个案子有新的说法吗?”

  “我们打电话过去问了,省厅那边的答复是先单独关着再说,这算什么事?”

  直到今天下午,孙队长主动给田君培打电话:“君培,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趟。”

  他依言过来,孙队长笑道:“给你一个机会,你去跟任苒谈一下,摸清她的来路。”

  他哈哈一笑:“老孙,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局长交代的?”

  “局长头痛啊,弄不懂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既见不到报案材料转过来,也没收到上面移交的手续。当事人一声不吭,我们不审,她既不主动交代,也不叫屈,更不要求见任何人,我们不能老把人这么不明不白关着吧。她对我们肯定都有戒心,我想来想去,你算比较中立的人士,又是律师,她应该会信任你的。”

  田君培本来就对任苒和这件事的发展都有好奇,当然不会作势推辞。可是当他真正坐到任苒对面,看她的神态,他有几分不确定自己能打听到有用的资料。

  “任小姐,你好。我怀疑你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叫田君培,是一名律师。”

  任苒微微一笑:“田律师,我记忆力不错的。”

  “那好,任小姐,能不能把你的情况跟我说说,看我能否帮上忙。”

  “谢谢你,田律师,不过我没什么可说的。”

  田君培也微微一笑:“任小姐,恐怕你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按照我国现行法律,盗窃金额达到六万元以上就能算特别巨大,量刑标准从十年开始。一辆路虎揽胜的价格保守估计过百万,如果证据确凿,移送检察机关起诉,最高可以判无期徒刑。”

  任苒显然听得很认真,等他说完,良久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停了好一会儿,她嘴角再度泛起一个笑意,带着点儿无可奈何:“他倒不至于那么恨我,非要送我去坐牢。”

  田君培敏锐地问:“他是谁?是报案的失主陈华吗?”

  任苒抿紧了嘴唇,是一个默认的姿态。

  “你们本来认识吗?”

  任苒点点头。

  “你们是什么关系?”

  “算是……朋友吧。”

  “你有没有取得他的授权使用这辆车?”

  任苒思索一下:“我们之间并没有明确授权,不过这辆车从去年十一月起,就一直是我在开。”

  “那么具体到这一次,他知道是你把这辆车开出来吗?”

  任苒略微犹豫:“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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