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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继承了父亲身高的优点,十六岁的时候已经长到一米七二。学校里有成堆的男孩子追我,但是我讨厌他们。这些男孩子,蓄着汗毛就当胡须,见了女孩子乱追一气,利用人家的天真无知,根本不量一量力。而以沫不同,他有自己的事业,私生活检点,更重要的是我所有的祈求在他那里都全部会得到实现,如果今天我说三宅一生新款香水上市了,那么明天一整套新款香水就会摆在我的梳妆台上。
  
  心仪以沫的女人很多,但他始终是一个人。
  
  他想找一个能让他爱的女子,但那很难,又不屑于找一个寻常女子敷衍。于是来来去去,始终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洗澡,一个人睡觉。
  
  我问他,你是否爱过我母亲,抑或是她爱过你。
  
  他吐了口烟,说,生命并不是为所欲为,有时候我们的承担要大于接受,我和你母亲的不同在于,我信奉这一点,而你的母亲不信奉,是她不要我。
  
  我捏住他的指间说,事实证明,她错了,你比我的父亲优秀几百倍。
  
  他的眼眶微微红润,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是,怎么留?心头的动荡似一碗慢煎的药,那苦味慢慢地从他的心里熬出来。那一瞬间,我发现,他老了。
  
  老原来不是慢慢累积的事,而是一瞬间的事,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我几乎有点恨我的母亲,那个叫张若曦的女人。 
  
  父亲出狱之后,因为找不到新工作,脾气变得很坏。他和母亲吵架,摔东西,拼命厮打,然后抱头痛哭。他原也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高大、英俊,年纪轻轻的就爬到了极高的位置上。如果不发生那次致命的事故,他也许亦前途无量,和母亲一起慢慢变老,成为大家羡慕的一对璧人。
  
  母亲曾说,当她爱上父亲之后,她的心便低低的,低到尘埃里去了。她原是多么的骄傲,谁知栽在他手上。他们必定结结实实地爱过,我看过他们以前的照片,父亲搂着娇小的母亲,实实在在地笑,被幸福填满的实在。
  
  一天一天,秋天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零了,一片一片如零碎的心。
  
  父亲很少开口说话,只是怔怔地站在梧桐树下,看叶落看叶长,心如止水,无限苍凉。不过两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如赖着活,他又活了。桃花潭水还只是三千尺,他却无底,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以沫是那种男子,越是爱的女子,越是不想随意地去碰触她,看着喜欢的女子,就如同看着雨后落地纷纷的白色樱花,不忍靠近。是有这样的珍惜的距离感。在享受着晴朗天气的时候,在阳光之下仰起脸闭上眼睛,心有欢喜却并不惊动。所以他的爱,亦只是稀薄,并且缓慢。
  
  我的母亲不可能选择他,我的母亲是异类,她喜欢丰盛而浓烈的生活,在缝隙里爬行,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眩晕。许多男人懂得欣赏,但是他们无力承担,以沫亦不例外。他需要的是一个吃饭的时候背挺得笔直,坐的时候双腿并拢微微倾斜,懂得如何打领带熨衣服,出席宴会的时候懂得如何使自己看起来高贵典雅、华而不艳的女人。他不会允许我的母亲光脚穿球鞋,累了就坐在地上,边写作边抽烟,出去旅游一去就是半年。所以我的母亲离开了他,跟着他最好的朋友文依帆走了,因为他是比她更为丰盛浓烈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有多少钱,靠父亲来养家,母亲偶尔也写点文字来补贴家用。他们很开心,因为母亲一直想要一个温暖的家,不一定是大房子,想要一个爱她的男人,夜夜搂着她入睡,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握着她的手。
  后来他们的生活宽裕起来,父亲抱着母亲进了结婚礼堂。我出生之后,母亲给我取名叫张子矜,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多么典雅的感情。
  
  我看过母亲的文章,她用这样的文字来形容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看到他因为难过而仰起的侧面,我的心里无限苍凉,多么英俊的男人呵,我悲怆的眼泪蹁跹如蝶,那一刻,我突然下定决心:我要成为一棵树,一旦扎下根就绝不再挪动,哪怕干枯至死,哪怕我的爱从此再也不能回头……
  
  而今,我长大了,终于能看懂人世的时候,却看见母亲的爱如同她所写的那样,再也不能回头。
  
  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给了我龙以沫的地址和电话,我只是以为她又要远行。哪知半夜的时候她从五楼跳了下去,毅然而决绝。
  
  我看到她的身体横在路中间,骨飞血溅,像极了我刚吃的排骨。那以后,我看到排骨就想吐。
  
  我知道母亲并不脆弱,她只是想要对抗自己的爱,如此激盛的生命。无法表达,无法要求,背在身上得不到交付,于是只好选择死亡。因为只有死亡跟爱情一样,如此稍纵即逝,残酷而直接。
  
  母亲走了不久,父亲也跟着病逝了。
  
  以沫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母亲的照片狠狠地抽烟。我从门缝中窥着他的身影,心就碎成一道一道透明的裂缝。
  
  以沫对着母亲的照片落寞,而我却望着他的背影沉沦,一切都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偿还。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以沫喝了很多红酒,淡淡地醉了。
  
  他靠在我怀里,一遍一遍地喊着母亲的名字:若曦!若曦!喊着喊着泪就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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