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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你可以给我答案,”他正视我,嘴角的线条像是落在刀锋上的轻霜,“为什么要播出这则报道?”

  再多的解释亦是苍白,然而,我欠他一个答案,我欠他的又何止一个答案……

  “我和高氏地产的高敏有着一笔不可解决的恩怨,我一定要讨回来,欠人债的和被人你的都该有个了结,这个时间已经拖得太久!”

  柏铭涛一震,一向淡定的他神色一变再变,身姿恍若与这沉寂的夜色融为了一体,他的目光寸寸收回,在暗影中闭上双目。

  “樊玲,要怎样才能使你有安全感,令你在业界凛凛威风,甚至只要是能让你开心快乐的事情,我都会勉力去做。但是新闻不可以成为被利用的工具,它不是任何人了却私怨的祭台,樊玲,你逾越了一个传媒工作者最起码的底线。你深知这则报道发布的后果,很多人会因此而无家可归,股票狂跌,又会让很多人负债甚至因此而跳楼!什么样的仇恨值得你背负这样大的代价,那是一条条的人命,他们背后有家庭,有父母,有妻儿,有爱他和他有的人!”

  柏铭涛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敲进我的灵魂。

  “樊玲,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就算得到全世界你也不会快乐!”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车。

  我们被定在了两个永不交集的点上

  我靠在家门口,钥匙在手心,开门做什么呢,我费力地思考,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等待的人,一间充满黑暗的屋子。

  门打开了,我摸进黑暗里,双脚再也无法支撑,我颓然倒在地上,整个人陷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时间的沙石中,我本身都成为了黑暗。

  阴冷潮湿的地上,有种浸骨的凉意,我缩起身子,抱住膝,把自己紧紧地收缩成一团。冷,越来越冷,从指间到发梢,从热血到良心,一切都结成了冰,一块巨大的坚冰。冻尽了我们的浮沉错落,凝结了我们的荣辱曲折,什么是善良和良知,它们将我撕开成两半,痛彻心扉!

  一地的碎片,落落的昏茫,在这个只剩下自己的天地间,我可曾躲得过自己的拷问?逾越的仅是一个传媒者的底线吗?我还逾越了一个人最起码的良知!

  忍不住哭泣,由微微啜泣,到放声嚎哭,继而默默垂泪至天明。

  我拎着行李走出家门。

  大片大片的灯光下,黯淡的夜幕和晨曦在交接中闪耀,风声徘徊,心念空茫,大门的尽头站着他幽静的身影。

  雪花中寂寞的路灯下,他的眼睛下方染上了淡淡的暗青色,他凝视着我,我默默地与他对视,恍惚间时光漫长。

  “樊玲。”他缓缓地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眶一热,伸手抹去,满把的濡湿,有雪花亦有泪水。

  他接过我的行李,我伸出的那双手,苍白得发青,手背上有重重啃咬过的齿痕。他对着它怔怔出神,我缩回了手,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脸上别是一番难以言表的神色。

  “樊玲,其实你并没有真的打算播出那则报道,对吗?”

  灯光一时俱远。

  “要不然你不会多此一举地让马龙拿给我签字。”

  “我叫他用黄秘书对你施压。”

  “如果是施压,你会让黄秘书亲自来电,你借黄秘书之名提醒我应慎重地审查那盘带子。”

  我将头埋入了肘弯,“我要做,我想做,我真正地动了这个心思。”

  双肩传来温热遒劲的力道,“可你总归没有做。”柏铭涛唇边泛起一丝笑影,微弱而憔悴,“你总归没有做。”他说。

  车里的温暖令我不再颤抖,“我要回家。”我听见自己平静焉了的声音。

  柏铭涛眼中的光芒微微闪烁,有一点幽深,又仿佛有一点黯淡,“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心蓦地一紧,人生中有很多种遇见,有的人令人见之忘谷,有的人令人心心念念,有的人在遇见之后,你会发现他的光华和珍贵,他令你的人生少有错失,和他在一起你满袖阳光,遇见他是三生有幸,却原来也只能是三生有幸。

  我聆听着落雪的声音,“在我真正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

  柏铭涛沉静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柔和的神色中透出一种无法动摇的坚毅。

  “樊玲。”

  他语气低沉,千语将诉。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一个陌生的完全不熟悉的号码,我按断,它又迅速地响了起来,在安静的车内,格外的惊心。

  “喂,请问你找哪位?”

  “樊姐,我是丁哥的司机小李……”一字一句缓慢的声音,“丁哥从工地的架子上摔了下来……”

  手机落地,极轻极轻的声音。

  台阶一级级地延伸上去,仿佛没有尽头。地似在恍恍惚惚地移动,每走一步都宛如踩在凄厉的刀锋上,那么疼,一只手支住了我的后背,忽觉得背上湿凉,身上的衣服早被冷汗浸透。

  “樊姐。”一个人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声音里只剩下含混颤抖的鼻音,“丁哥正在里面抢救,他……全是血,怕是不行了。”

  利刃穿透胸膛,眼前浮现出一层血雾,瞳孔急剧扩张着,身体正在崩离,意识……

  一个人从红雾中走了过来,在我的瞳孔里硬拉出一道白痕,一种从头冷冽到脚的悚然。

  “你是丁立伟的家属吗?他的大脑在坠落的时候受伤太严重,已经无法抢救了……”

  碎裂的声音沿着大脑进射,发出噼啪不绝的声响,如同巨大的玻璃轰然倒下,原来血肉之痛,可以发出这样巨大的声响。

  是谁在哭呢,怎么可能听得清那灵魂的嚎啕。

  我伸手去抓,如今还可以握住谁的手,一生中堪留不住的光亮,那些承诺过却一次次背弃了的手。

  这般滚烫炽热,这般灼血透泪,烧尽所有生机。

  我爱的男人是如此的残忍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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