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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我站起了身,走到窗边,外面一片漆黑,偶尔可以看到远方的灯火在黑暗中微弱地亮着,我转身再度对上他的眼时,我眼睛里已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与果决。

  “任何身份、地位、金钱、权利都是可以被带走的,而只有通过自己努力而掌握到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字一撇一捺相互支撑,意味着尊严和灵魂的平等并受之尊重,蒋先生,我不能让你把他带走。”

  他的眼神平平地扫过来,“你要与我对抗?”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渐渐冰冷下去,刚才沸腾的血液逐渐冰封,“我和您之间没有战争,不存胜负,我只是想让您站在另一个角度来审视蒋峰,不借助于外在,衣着,甚至是光线,不要让附加的东西来盖掉了他原本的本质。蒋峰,是一把逼到极致才会崭露光芒的软剑,他至柔,至刚,至善,至纯,这世间,像这样纯粹的事物太稀有了,我们常常说天妒英才,其实就是太好的人或物,都会有最弱的一面,一触即损,所谓彩去易散琉璃易碎。”

  他的瞳孔随着我话音的落下骤然一缩。

  “蒋峰他太敏锐,长期以来的压抑和自我的斗争,让他的心灵备受摧残,他从未说起过过去,因为他还不能承受,伤口就在那里,尽管他把它埋得深之又深,但是它始终存在。在他心底最深处,他依旧在替您否定他自己,您对他而言是绝对危险和利器,他还不够强大,他不可以去面对你,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不断的自我超越到最终的自我肯定。

  “蒋先生,蒋峰终会被经历打磨成像您一样敢于承担所有责任并永不放弃梦想的强者,一个真正成熟的可以和您并肩而行的男人。蒋先生,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吗?”

  这个棋局不争输赢,终局必须是和,我们必须彼此从心里摒弃一切接纳对方。

  “你在蒋峰最坏的情况下给了他自信、尊严以及目标,你不觉得他已经太过依赖你了吗?依赖会让人变得软弱。”

  “蒋峰对我的依赖和毫无保留的信任来源于他漫长而孤独的成长历史,他一直期望有一个高大而坚定的身影,让他可以向他撒娇,可以要求他的陪伴,这个人可以保护他,可以纵容他,疼爱他,永远宽容并且足够强大,无论他做错了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他,无论他如何令他失望他都决不会放弃他。他没有等到,于是我成为了他这期望中的角色,我只是一种感情的寄托和替代,这种依赖会在他逐渐强大之后,心灵完满之时淡化。”

  我眼睛掠向那一张张照片上的蒋峰,眼睛里有一种轻淡的温柔,“每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被娇宠的资格,何况是蒋峰,他更值得被宠爱。”

  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你懂得利用一切筹码来说服我。”

  他的五官仿如刀刻,每一条皱纹都是沧桑,那双眼睛咄咄逼人,但是目光中并无锋芒。

  “可是真正能够打动您的原因只会有一个,您爱他,这就是您在发现了他的时候,没有让人把他带走,宁可采取了巨细无遗的监控方式的原因,您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您的儿子会是精神病。”

  在最绝望的情况下,他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是我不能否决他的爱。

  他的目光令我有火烧般的错觉,我不能也不敢移开目光,他是一个绝对固执难以斡转的硬派人物,一点轻微的退却就会赔掉蒋峰唯一的机会。

  “你和蒋峰素昧平生,为什么你这样不惜余力的帮他?”

  “一个将军身经百战,他说,他希望军队能够让每一个士兵都施展才华,他希望这些经受住严峻挑战的士兵,最终都能够活着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实现他们的理想,这是军人的人道。而我,仅是不希望玉璧蒙尘”

  他微微低下头,脸上一直保持的冷冽威严中掺入了一丝温情,使得此时他的脸色才像一个人而不是一幅版画。他仿佛一时间年轻了许多,隐隐透出年少的意气风发,他语调淡淡,透出些许柔和,“你很像内子,从骨子里渗出的倔强。”

  他话语虽淡,于我心中却是轰然作响,一个晚上我经历了震撼,心寒,愤怒,压抑,绝望,希望,整个人似在风头浪尖上滚,而此时他让步了?他同意不将蒋峰带走了?我的眼睛闪烁着点点疑惑,心像稚鸟一样扑腾着翅膀却不敢飞扬。

  “别忘了你对我的亲口承诺,他会长成敢于承担所有责任并永不放弃梦想的强者,一个真正成熟而顶天立地的男儿。”

  “我谨记。”他站起身来。

  “蒋先生。”我的额头轻沁冷汗,胸中却没有一些迟疑,我斟酌着措辞,“以后不如由我来向您汇报蒋峰的情况好吗,这样更详实一些。”

  小白鼠的监控不管出自什么缘由,都应终止了。

  他俯视了我一眼后离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神思千转……他默许了!

  昨夜像是一个梦,清晨醒来时,我的心神都还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这个梦不能把它完全归类于梦魇,但是也绝谈不上愉快,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理智是何等的残酷,竟是一种自我折磨,即使是连着盘骨和着血肉也必须得让理智来梳理,那种生生把痛、怒标记进血肉,埋进骨髓的经历,耗损元神!

  但我能确定,昨夜的那个梦只限于我和蒋先生之间,它不会在第三个人面前出现,这是我最感欣慰的地方。在炸弹引爆前,总算是拆掉了引信。

  门铃声响起,我打开门,神经一下子绷到了最高点,难道是余梦未醒?

  门外站着一名男子,正是宅子里领路的那位,我看着他,全身进入备战状态。“樊小姐,”他手中拿着一盒子,“蒋先生已于今早离开了本市,这是他嘱咐交给您的。”他把盒子递予我手,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拿着盒子,拆开来,一件瓷青色旗袍,精致的绣花浮在细纱上,精巧繁复的绣纹在缤纷错落的光线中若隐若现,仿如镶嵌在锦绣中的烟云,沉淀着旖旎,静婉,仿佛陷进水墨渐淡的画布里,我被摄住了心神,不由自主。

  一件绝美的旗袍,似一个迷离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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