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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她忽然站起来,扔下手里重若千斤的薄纸。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根本没有梳洗,拿起车钥匙飞奔下楼。昨天晚上在他护照里她看见机票了,本来想问他的,可是始终没有机会问出来。只要拼命赶,时间或许还来得及。就这么走了?总要说点什么吧?她此刻没有任何的想法,只想见到他,哪怕说一句再见也好,就是什么都不说也好,只要再见他一面。此刻,她脑海里只有这个想法。

  车子从小区里开出来,一路上只觉得有无数的红绿灯,从来没有这么焦躁过。那些横亘的交通灯此刻仿佛成了拦路抢劫的强盗,咄咄逼人,是这么的厌恶,甚至唾弃。心急火燎,正想一鼓作气开过去的时候,黄灯快速闪了下,她只得赶紧踩下刹车,震了一下,车子还是滑了出去。硬生生停在十字路的中间,颇有些心烦意乱,急不可耐的味道。横穿的行人只好从她车边绕道过去。她手指不停的拍打着方向盘,眼睛看了一次又一次头顶上的交通灯,怎么还不变色,怎么还不变色!一秒似乎像一秋般漫长。整整六十秒过后,从车窗里看见右手边的红灯亮了,也不等头顶的绿灯,一踩油门,“唰”的一下冲出去,扬起一阵暖风。

  接下来的街道还是照样的繁忙,隔个半里来路就一个红绿灯,到处是来回穿插的行人,想快都快不了。其实这个时段算还可以的了,若是早上那会儿,大家都赶着上班,半个小时动不了十米。好不容易转上环路,立即踩大油门,从立交桥上飞驰而下。前面一辆私家车横地里忽然改道,不料转弯处另一辆大型货车迎头朝这边开过来。赵萧君吓的魂飞魄散,猛打方向盘。

  “砰”的一声巨响,两辆车子斜撞在一起,私家车被撞到一边差点飞了出去,幸好没有爆炸,可是里面的车主不知道是死是活。赵萧君惨白着脸看着眼皮底下发生的车祸,车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停在路边上,安全带勒的胸口像被人狠狠的劈了一刀,整个人差点从头到尾翻过来。等她回过神来,整片立交桥上已经围的水泄不通,回头一看,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海,密密麻麻,像在等待审判。警车声,救护车的声音,熟悉而骇人。再加上众人喧嚣嘈杂的感慨议论声,到处在耳边旋转,嗡嗡嗡的什么都理不清。她如坠云雾,跌进万丈深渊。颤抖着双手还想发动油门,交警过来敲她的车门,让她回警署做一下笔录。

  她摇下车窗,颤巍巍的解释:“警察先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您能不能让我先走?回头再跟您回警署。这是我的证件,可以先放您那儿。”这里离机场没有多远了。那人先敬了个礼,然后说:“小姐,你是这场事故的目击者,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赵萧君凄惶惨然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要说手脚,整个身体都是冰凉冰凉的。他劝道:“小姐,刚才你也吓到了吧?你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开车,很容易出车祸。眼前就有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赵萧君低头看时间,差点滴出眼泪。为什么总是来不及!只消再看看他的背影也好。轰隆轰隆的声音震的人耳膜生疼,她抬起头,一架飞机像矫健勇猛的雄鹰奋力搏击长空,逐渐升高,逐渐飘远,只留下一团追逐的影子。她大力推开车门,一脚踩空,失了平衡,猛的跌在地上,狼狈不堪。披头散发,手掌上擦破了皮,高跟鞋一歪,脚可能也崴了。她却没什么感觉,无关痛痒似的。

  挣扎着扶着车门站起来,仰起脸,望着逐渐消失的飞机,心跳似乎停止了跳动。他是不是也在上面呢?按时间算,大概是吧。银白色的飞机像天边划然而过的流星,还来不及说再见,就已经远离成烟,渺渺茫茫消失在天之涯,海之角。隔着世界上最宽阔的海洋,所有的一切被无边的距离拉长成线,一端系在这里,一端系在那里,随着飞机的轰鸣声,逐渐变细,细到肉眼再也看不见,最后负荷不了,“嚓”的一声断裂成风中的沙尘,无影无形——再也回不来了!

  她一个站不稳,忽然撞到后视镜上——或许是脚痛,或许是其他地方痛。空气中传来血腥的味道,手心里爬满细细的血痕,像掉落的红色的绒线,还在一点一滴流出来,沿着掌心的纹路纠缠成一团——那是过往的恩怨情仇,此刻的生离死别,以后的咫尺天涯。身体拼命后仰,极力忍住滑落的眼泪。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吗?沉默是离别的笙萧,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是不是这样终究比较好?突如其来的相遇,一言不发的离开,连个照面都不打,真的是五月的晴天忽然闪了电,快的令人难以置信,措手不及。

  她弯腰揪住胸前的衣服,摧心裂肺的疼痛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忽然间又想起许多许多,山崩地裂般涌到自己眼前。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是去面试,冷冷的不甚亲切,尊贵骄傲,但他注意到她走错了方向;可是他说他第一次是在东直门的胡同口见到她的,哭的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印象深刻——而她的记忆却隔开了一段空间,换了时间和地点,将前一段的刻骨铭心全然遗忘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她再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是不是有些东西再怎么样都会错过?

  七年的时间像一根勒的紧紧的细绳,彼此被勒的鲜血淋漓,骨肉相连。现在这根绳断了,可是伤痕还在——永远都去不掉。就算是伤痕,那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比别处的肌肤更加分明,更加显眼,所以更加难忘。

  旁边的交警见她气色苍白,心神涣散,神情不大对劲,连声问了几声“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不要紧吧?”她也木木的没有回答,仿佛没听到似的。站在一边的人看着被抬上救护车的车主,摇头沉声道:“可能受了惊吓,都撞成什么样了,不死也得残废。”那个交警见她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让另外一人开她的车,安排她坐警车回警署去了。

  本来就心力憔悴,再被逼着重新回忆了一遍前不久才发生的血腥残忍的画面,她简直快要疯魔了。姓名,民族,年龄,职业,已婚还是未婚?她顿了半晌,轻声回答已婚——卧室的桌子上尚且摆着离婚协议书,这样的回答何其残忍。终于,对面的警察站起来说:“今天的笔录就到这里。赵小姐,谢谢你的配合。”她踉跄的站起来,身形有些不稳。

  第三十六章 此情不再

  旁边一个年轻的姑娘一手扶住了她,她呆呆的也没有说谢谢。那姑娘扶她到外面的沙发上休息,她闭着眼睛昏昏欲倒,精神很差。另外几个人轻声商量:“还是让她亲戚朋友过来接她回去吧。血淋淋的车祸,谁看了都受不了,更不用说开车了。”成微的电话当然打不通,打给林晴川,她却在外地。最后是陈乔其火速赶过来,连声问:“出什么事了?”赵萧君虚弱的说:“没事,出了一起车祸,让我过来做一做笔录。”待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色大变,犹有余悸的说:“幸好,幸好,幸好你什么事都没有。”仿佛劫后余生的是他,其实相当于也是他。

  扶她起来,立刻注意到,问:“撞到脚了吗?还能走吗?”见她一瘸一拐的,手移到她背部,就要打横抱她起来。赵萧君下意识的跳开一步,说:“没关系。”气若游丝,疲惫不堪。陈乔其无奈,只好半提着她下了长长的台阶,替她系好安全带,车子波纹不动的开出去。他本来要先送她去医院的,赵萧君歪着头,有气无力的说:“不了,先送我回去吧。”陈乔其有些奇怪,她今天特别疲倦,那种倦意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是如此的陌生惶恐——因为此刻的她离他像隔了整整一光年。单单目击一场车祸,还不至于让她这样。

  停好车,什么都不说,干脆抱她下车。脊背挺直,脚步沉稳。从她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赵萧君挣扎着要下来。他踢开卧室的门,随便扯了扯被单,头也不回的就要离开——他怎么可能受的了这个地方!赵萧君衣服也不脱,直接躺在床上,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也没有出声。她是如此的疲累,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但愿醒过来后便发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不过是南柯一梦。不管怎么样,就算老天明天要塌下来,也请让她先用力的睡一觉再说。

  陈乔其一脚踩到地上飞散的纸张,看了眼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的她,然后弯腰一张一张拾了起来,重新放到桌上。离开前随意瞄了一眼,然后带上房门出去了。刚要走出客厅,仿佛瞬间醒悟过来似的,推开门一脚冲了进来。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吃惊的瞪着已经不醒人事的赵萧君。他到现在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失魂落魄,心神俱碎,是因为这个吗?

  不由自主坐在她床边,拂开她颊边掉落的长发。睡梦中眉头依然紧皱,意识不清,可是睡的又极其不安稳,分不清究竟什么是梦,什么不是梦。很痛吗?陈乔其嫉妒的想,有一只手沉重的打了他一下——是他自己的心魔。他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出声,无声的叹了口气,看着天边的白云,忽然悲从中来。慢慢的将离婚协议书摆在她床头,带上门悄悄的走了。以前一直梦想的事,咬牙切齿,痛入心扉,朝思暮想的事,现在成真了,却全然没有欣喜之感。纵然有那么一点希望,看着这个样子的萧君,也觉得悲惨凄凉之至。

  他迎着半下午的阳光走出来,青蓝的天边堆着薄幕似的云,轻飘飘的。时间还早,已经有些凉意了,红红的滑下来,烘烘的照在头顶上。很有些凄凄然的想起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顿了顿,然后转道去接安安。

  路上安安仰起小脸问:“陈叔叔,爸爸说要走了,又出差去了吗?”陈乔其问他:“那他是怎么说的?”安安撇着头看他,说:“爸爸说要走了,让安安要听妈妈的话。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陈乔其回答不上来。过了许久才悠悠的说:“那安安听不听妈妈的话?”安安点头,大声说:“安安一直听妈妈的话。”陈乔其又忐忑不安的接了一句:“那安安愿不愿意听我的话?”安安稍稍想了一下,立即说:“安安除了爸爸妈妈,也听陈叔叔的话。”乔其没有说话,半晌才说:“安安真是聪明。”眼睛盯着前方,认真的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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