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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爷爷是秃头,眼睛发黄,眼窝深陷,不似中原人士。

  我一直怀疑我们是唐时"昭武九姓"的遗民,是粟特人后裔。

  我的父辈们和我个个精壮,嗜食牛羊肉,颇有胡人之气。

  如今,我越发确信这一点。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那个地方的人才会用这种方法酿酒。爷爷这么干,可能是一种本能。

  他慢慢地掀开了盖子,像是不忍心唤醒那些正在发酵的小生命。

  他的葡萄酒看起来不是很成功,液体上面有一层细小的白色泡沫,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爷爷开始有点失望。

  但他很快又笑了。

  他说看来还是有反应,但是可能温度过高了,还是搬进屋里好一些。

  他重新把桶封好,不让我帮忙,自己很轻松地把桶搬回到阴凉的屋里。他说不能晃动它们,否则这些酒是会变酸的。

  他的葡萄美酒最终也没有酿成。

  他对我一直很好,很少向我发脾气。

  每次吃猪头肉,他都会请我吃猪眼睛,说是吃了之后可以明目。

  他经常会向我借书看,不过好像从来没有还过。

  他喜欢看电视,喜欢听京剧。我和他一起看《 城南旧事》,他听到其中一首叫做"小麻雀"的歌,兴奋得几乎哭了。那是他小时候唱的歌,看来,这也是他哀伤的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记忆之一。

  在爷爷七十多岁的时候,他的脾气变得非常之坏--因为他的两个儿子死去了--其中一个是我的父亲。两个儿子的去世给了爷爷很大的打击,他的步子一下变得蹒跚起来,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他一定是认为这个家族受到了某种诅咒,这使他更加孤独更加烦躁,患上了心脏病。

  奶奶过世之后一年,爷爷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因为心脏病突发而去。

  没有人知道他临终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或是说过什么。因为在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他的身旁。

  一个儿孙满堂的人竟然就这样孤苦地死去,在我的家乡是一件很羞辱的事情,尤其是光着身子,在他的尸体僵硬之后才被换上衣服,是家乡最大的忌讳。这种不孝甚至会成为这个家族全体的耻辱。

  12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爷爷搂着我痛哭。

  但他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在他的身边。

  他去世之前,上厕所的时候,摔伤了腿。我那时正在外地,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就没有回去探望。直到他去世,我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我曾经许诺送给他一把紫砂茶壶,让他看书的时候可以轻轻地啜一口,但永远是无法实现的了。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安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起来。

  爷爷留下的遗像是倔强的、愤怒的,在他照下这张像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这张照片将来的用途,想必他对这种别有用心的提议不是很愉快,所以,他连胡子都没有刮。

  他的遗像让我内疚,并且这种负罪感注定会一生难以磨灭。

  这种感觉常让你在半夜里醒来,点上一支烟,坐上很长时间。

  我奶奶年轻时对我的母亲不好,很凶恶。但等她上了年纪之后,却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太婆。

  奶奶略通医术,能给消化不良的幼儿诊病,拿很细的银针,在他们的柔软的小手上轻轻扎一下,挤出米粒大小的几滴乌黑的血。她把这种医术称为"割脾",专治小儿消化不良。在我看来,这似乎并非医术,更像某种巫术。我虽然不能明确这是不是医术,但据说疗效还不错。当然,那些孩子总是哭得撕心裂肺,常常使年轻的妈妈也心痛得眼泪婆娑。

  奶奶虽然懂医术,懂一些人体经络,但这不影响她烧香拜佛。她经常去逛庙会,和许多老太太一起去到"白条寺"烧香。我一直搞不清这个"白条寺"在什么地方,"白条寺"在佛经里是作何解释,但我想,"白条寺"一定是个很大的寺庙,因为奶奶她们去的时候,是乘着一辆大马车去的。都是善男信女,所以车费只是象征性地收一元。每次烧香回来,奶奶必定要称赞"白条寺"的"饸饹"不错。我也一直不知道"饸饹"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一种荞麦面条,是在"饸饹床子"上挤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难得的食物。

  奶奶总说做人要懂得"惜福",要懂得知足,一点点的小幸福,就可以让他们快活。

  爷爷的名字叫澄清,奶奶叫荷姐,一个沉静,一个窈娜,都和这条叫做"滹沱河"的老河有渊源。如果不是他们的孙子在这里记下他们的名字,他们会随着这条河的断流而被彻底湮没,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太爷爷的名字一样。

  忘却总是比死亡更早来临。

  在绿树像烟一样浓的小村庄里,每个人都在唱着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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