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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A

  阳光在早晨九点的时候纵情跃上了我的窗子,而后便肆无忌惮地狂吻我的房间,我的床头不一会儿就被她吻得发热,我跟阳光对视了一会儿,她不理睬我,转而又去吻我的写字台电脑以及靠背椅。她吻得那么起劲,那么旁若无人,好像故意跟我卖弄风骚说:你奈我何?

  我只好坐了起来,伸展双臂,愉快地打了个哈欠。这时我才发现窗帘没有拉上,昨晚码字到深夜,将稿子用伊曼儿发给报社后,我就匆匆上床了,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进入梦境,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妥。最近我经常失眠,诸如太太口服液之类的滋补品全都用过了,可到了该入梦的时候还是无法与梦同床,我大概真要到更年期了,而我们报社的女记者们说:你呀,还早呢。我知道她们是在安慰我,现代社会生活节奏过快,很多女人三十五岁左右就进入更年期了,按这个标准衡量,最起码我也是准更年期。我睁眼望天花板,天花板是一层白色的乳胶漆,它在夜晚变得跟夜晚一样的颜色,我什么也看不出来。黑暗中,我想起刚刚发走的那篇稿子,如果总编不看邮箱怎么办?于是我起身拿过手机,给总编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稿子发过去了,而后我立刻关了手机,安然入睡,这一睡我便进入了梦乡,我梦见了叶弈雄,醒来时竟吓了一跳,难道他真成了我梦中的某种角色吗?

  阳光仍然吻着我的房间,好像越发肆无忌惮了,我感到房间的光线亮得出奇,于是我只好起身,将窗帘拉上一半,另一半还是留给了阳光。这样我就躺在了半明半暗之中,刚从睡梦中醒来,我仿佛同时享受着两个世界——梦中所见的朦胧天地和清醒头脑后所感觉的现实环境。就像翻阅报纸一样,我将还能记得的梦境检点了一下。梦中的叶弈雄跟生活中的距离很大,那么谦和地微笑着,以致我感到认错了人一样。这时候我真想弄明白深夜的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们与现实相近又与现实相反。人难以控制它,它就像野性十足的马自作主张不顾一切地奔腾飞驰。想着想着,梦中的情景渐渐淡化了,而生活中的叶弈雄却真实起来。

  昨天下午,我跟叶弈雄在风月茶楼喝茶,是我约他来的。他接到我的电话时,本来一口回绝了,说最近正在谈一块地皮,没时间。

  我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请教。

  他说那就在电话里说吧。

  我说这事不见面是谈不清楚的。

  叶弈雄当时正在办公室里,我在电话这边听见他跟电话那边的人说:那就把谈判时间推迟两个小时吧。

  我心里一阵得意,好像我又胜利了一样。其实,叶弈雄在我的生活中什么角色都不是,既不是我的老公也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比他大了八岁,如果我们之间属于姐弟恋的话,恋的成份又很少,那么我们之间算什么呢?有一次我翻看报纸,有篇文章介绍说现在流行第四感情人,彼此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很多时候又能在一起说说话,且观点大体一致。我和叶弈雄之间,可能就属于第四感吧。

  叶弈雄在电话那边说:好吧,我下午赴约。

  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于是得意地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断了。

  下午两点,我在风月茶楼见到了叶弈雄,他比我提前到了一刻钟,这倒让我不好意思了,他已要了茶,自然又带了那把小小的青花瓷壶,壶不大,放在掌心中正好与掌心相吻,壶最多能装三口水,泡三粒极品铁观音,叶弈雄将壶嘴对准嘴巴的时候,总是汲溜一声,就像清末民初那些腰包鼓胀长袍马褂的商人一样。有一次,我说你每次来喝茶都带这把壶,这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叶弈雄点点头,指指壶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要时刻受到老祖宗阴德的护佑。

  我未语,尽管叶弈雄有点炫耀,但谁也无法否认他的出身,他是满族人,曾是旗人的后裔,祖上还属皇族,可叶弈雄对此十分低调,如果不是他手里的那把壶,让人感受那非同寻常的历史,叶弈雄身上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不过有年冬天跟他一起吃火锅的时候,他说不吃狗肉,我问为什么?以为他害怕狂犬病。叶弈雄就给我讲了一个传说,他说有一只叫大黑的狗曾救过老祖宗努尔哈赤的命,从此努尔哈赤下令满人不许吃狗肉,叶弈雄只好操守。叶弈雄还说,他本来也不想吃狗肉,天下所有动物中,狗是最通人气的,他曾经看过狗被人勒死时的哀鸣,他不忍心再把狗的肉吃到自己的胃里。

  人的出身带给人的气质有时候很难说清楚,叶弈雄身上就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气质,尽管他很低调,可举手投足之间仍能让我感到他的与众不同。

  我喝的是菊花茶,不一会儿,菊花就在壶里上下翻动。菊花的清香在我的鼻间飘浮。我端起杯子,看着叶弈雄手里的壶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非要见你不可吗?

  叶弈雄看了我一眼说:你见我还有什么理由吗?想见就见,反正人是现成的,就在那里准备着,一个电话他就来了。

  我笑了一下,他的话颇有含义,叶弈雄一向是个幽默感十足的人,有本书上说懂得幽默的人是智者。叶弈雄应该算是智者吧。

  我说:总编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写一篇有关城市建筑的稿子,我觉得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曾是本城某大学房地产建筑专业的学子,一定对我们这座城市的建筑有许多新鲜又独到的见解,我想先听你谈谈,我还要找五六个人谈,你是最重要的一位。

  叶弈雄将小壶放在掌心掂了掂说:你这不是戏弄我吧?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光想着买地皮盖楼,然后卖掉,将大把的资金回笼,再买地皮,再盖楼。我已经顾不上什么城市的建筑品味了,有句话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话听起来很雅,可它能抵得上钞票吗?在金钱面前,所有的诗都是空谈,都是无法实现的梦境,人靠它是不能生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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