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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我知道我的眼泪流下来了。因为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因为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后来呢?

  我编的故事自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故事,只不过,那里面有我所有的罪恶。我和我的胆怯相依为命,它极为默契地帮助我,像块海绵那样把故事里面所有跟罪恶有关的痕迹吸干,然后我心底最深的善良就这样顺利地像朝露一般羞涩着,闪着光,还带着模糊的彩虹,我自然知道这些善良没有我最初以为的那么多。我抓了一把脚下踩着的湿润的泥土,这泥土黑暗柔软—岁月中,六岁生日那天,五岁的我死了,埋在这里;十五岁生日那天,十四岁的我死了,埋在这里;哥哥开车对着陈医生撞过去的时候,那一瞬间之前的我也死了,但当时我还没发现;陈迎南低下头来亲吻我的时候,我才找到了那个过去的我的尸体—都埋在这里了。握着这样的一把泥土,我不怕自己的笨拙被人笑话—我捏出了他们三个: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因为我辛酸地看着他们,所以他们就可爱了。他们的脸庞上沾上那一点点露水,然后活过来,憎懂地往前走。小熊的姐姐为什么一直不回来呢?外星小孩到底为什么要来地球呢?哥哥为什么疯狂一般她恨着陈医生呢?我为什么会爱迩南呢?

  然后,终于有人像臻臻一样,认真地问我:“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终于懂了,所有关心“后来”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故事其实是在求救。后来,我一个人慢慢地把自己最新的那具尸体埋起来,并且意识到我自己的最后一具尸体终将死无葬身之地。后来,我发现你的“后来呢”帮不了我,我还是只能那样卑微软弱,劣迹斑斑地活着。但是,谢谢你啊。

  “后来,”我努力对着臻臻笑了,抹掉眼睛旁边的泪水,“后来他们又在回去原处的路上走了好久。他们走得越久,就越相信姐姐一定会在那里等待着小熊。”

  “小熊的姐姐,为什么把他丢下啊?”她讲话似乎有点费力,也许是荒废太久了。

  “她没有把小熊丢下,她只是让小熊等她回来。”

  “她到哪儿去了?”她的眼睛里一片澄明。

  “臻臻,你认得我么?”间这个间题的时候我心里怀着一种非常奇妙的期待,我希望她只记得,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她开始专心致志地咬手指了。也许这真的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我耐心地,用力地看着她的脸庞,似乎这么多天以来,种种绝望的盼望在这个瞬间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出口。我没注意到门开了,我没注意到走廊里那些无意义的喧嚣涌了进来。我没—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就在我和臻臻身后,迦南。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再看臻臻。然后他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明亮,只是他目光犹豫了片刻,他不知该把这笑容给谁。

  “臻臻刚才和我说话了。”我告诉他。

  “臻臻,你也来跟我说句话……”他把身子略微弯下去,可是臻臻似乎觉得很为难,只是继续努力地咬着散发橙子味道的手指,但跟往日不同的是,她用眼神专注地回应着他。

  “也许等我再给她讲一点故事,她还会问我问题的,你让我试试。”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的脸。

  “我进门的时候听见了,你们在讨论剧情。”他直起身子,还没脱下来外套,周身都带着外面冬天的气味。

  “那,我走了。”——其实我也并没有真的想走,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既然已经说了,就不能站在那里不动。于是我轻轻地跟臻臻说了句再见,她非常懂事地退后了两步,重新捡起她的橙子和钥匙,在一瞬间变回了那个自闭症儿童。

  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沿着走廊里的光线走到等候区的椅子旁边。我坐下来,一束斜斜的灰尘在我眼前自得其乐地跳舞,我对自己尴尬地微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我今天看到他了。我看了一眼。

  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那感觉类似于小时候,被班里同学冷不防推到台阶下面—因为身体在莫名其妙地失去平衡,不过在跌落的错觉还未消失的时候,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横闯进视野里的,那片深蓝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我见过的,那件衣服刚刚还搭在我身后的靠背上,还带着我的温度。

  他的双臂紧紧环着我——他要拥抱人的时候总是那么不知轻重,所以让我想起恶作剧的小学生。我的脑袋抵在他的脖颈上,他手掌用力按着我的后脑勺,好像这样就可以遏制我的挣扎。他的声音直接从我头顶贯穿进来,我那个被明亮阳光弄得有些迟钝的脑子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闭塞场所,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隐约激起了回声,因此有种郑重的感觉。

  他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什么?”

  他说:“那天,要你滚。”

  我说:“没什么。其实你本来就应该讨厌我的。”

  他说:“南音。离开那个人吧。等这个官司完了,我们一起走。”

  我说:“我们会被大家追杀的,你家的人,还有我家的,还有……”我原本想说还有苏远智,但是,我真的不确定了。

  他说:“那就让他们追杀。寡不敌众的时候,我替你挡刀,我先死。”就在此刻我突然想起来,去年大地震的那天,我对苏远智说:“爱情应该是两个人永远开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处唯唯诺诺地分赃。”真的是现世报。我又一次成功地逗笑了自己。

  我看见天杨站在楼梯拐角。她总是可以静静地在楼梯拐角出现,就好像她是从对面的墙壁里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的。她注视着拥抱着的我们,满脸节制的哀戚。

  晚上,我在几分钟内接到了好几条短信。一条是江薏姐的,她问我写给臻臻的故事现在有没有结局,她说她觉得这个故事很好,她虽然不是个孩子,但是也同样读得进去,并且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忧伤,让她想起大学时代看《小王子》时候的感觉—脸上一阵滚烫,我都不好意思看她下面的话了。原本,我只是在某次跟她聊天的时候问她了解不了解像臻臻这样的小孩子是怎么回事,就说到了那个故事,于是顺手就发给她;另一条短信是李渊的,他说他跟几个朋友一起,帮昭昭在永宣找了一块墓地,昭昭家的一个亲戚卖掉了一块昭昭爸爸过去送他的手表,付了墓地的钱,顺便为昭昭刻了墓碑,周末,他们会有一个简单的仪式,把昭昭的骨灰盒放进去——李渊说,想了很久,除了我,都不知道能邀请什么人来参加,这才算是正式的葬礼;最后一条短信是端木芳的,很简单:“最近好吗?”一那次通话之后,我们经常这样时不时问候对方。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在手机上按下了一句:“小芳,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一个忙?”

  端木芳会发条短信给苏远智,告诉他几个在广州的老同学晚上出来一起泡吧,问他是否加入。他的回复是:“不去了,明天要早起,去大使馆有事情。”——小芳随后把他的回复短信转发给了我。这条回答的完美程度简直天造地设,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好吧,去大使馆,他两个小时前还告诉我这几天必须从早到晚地待在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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