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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Chapter 07 大妈

  如果不在房间,那应该在姐姐店里。

  姐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大清早的,她居然就已经把眼线画得这么一丝不苟,“你神经啊……”她说,“我中午才开门,你觉得他现在会来做什么?难道帮忙打扫……”我愣了一下,转身的同时觉得有点不妥,我是不是该跟姐姐说点什么,不过算了吧,既然我已经转过了身,无论如何找不到理由再转回去,我的身体仿佛是被一种僵硬的力量不甚熟练地控制着,似乎当“转头说几句不相干的话”这个念头稍微浮商量的瞬间,胃里就泛上来一股似是而非的恶心,就像晕车没那么严重的时刻。我只好由着自己飞奔出门,姐姐对着我的后背追加了一句,“而且昨天晚上我也睡在家里啊,你要是没看见他,我怎么可能看见他呢……”

  如果不在房间,不在姐姐店里,那应该在学校。

  学校紧闭的大门不动声色地嘲笑了我。我显然忽略了一个小问题,现在是暑假。

  如果不在房间,不在姐姐店里,那应该在小叔家里。

  小叔去外地一个什么重点中学开教师研讨会议了——据说那个城市今年夏天持续高温,几近40摄氏度,所以小叔作为代表出席会议,其余的老师们没有任何意见。陈嫣对我说:“南音,你进来坐。”我摇摇头,理智提醒自己不要在此刻倒退两步。陈嫣说:“西决没来啊,他上一次来我们这里是去年秋天吧……你打他手机试试看嘛。”我看了她一眼,我想说我已经打过无数次了,是关机的状态。但她在我开口值钱就开始叹气,“明白了,一定是没人接。”北北在一旁无邪地对我表示欢迎,用力咬着她的绒布小海豚,两只新长出来的门牙孤独地露在小小的下巴下面。

  如果不在房间,不在姐姐店里,不在学校,不在小叔家里——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哥哥没有朋友。因为我问自己,会不会他在什么朋友那里,可是谁是他的朋友呢?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不少人都觉他值得信任,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这世界上如果有人讨厌他是为了什么原因。但是我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找他的记忆。他没有的。至少没有可以一起通宵玩牌,打游戏,看球赛,喝啤酒,然后天快亮的时候胡乱睡在人家客厅沙发上的——那种朋友。

  现在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我站在小叔家的楼下,慢吞吞地在手机上按出几个字:姐问你件事,江薏姐这几天是不是回来了……手指一颤,本来该选择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随即我又把这句话全体删掉。不远处一辆公车缓缓靠近我,我知道,只要我跳上去,坐两站地再换另一条线的公车,坐两到三站地,就是江薏姐的家,或者说,江薏姐以前在龙城的家。

  直到现在我才惊觉,为了找哥哥,整个上午,我已经在龙城的西边,东边,和北边画出来一个粗糙的三角形,现在,我在南边。我来过这里一次,只是一次而已。其实一般情况下,我是个路痴,但这里,我记得怎么走。

  还得回到去年那个倒霉的夏天。在江薏姐离开后,哥哥去震区之前。真不想再回忆那天的事情,我不得已只好冲进那间酒吧的男厕所。因为哥哥离开位子太久了,久得让我胆战心惊。所以我只好握着拳头在四周男生们诧异的目光里乘风破浪,找到那个正确的白瓷马桶——哥哥像它的老朋友那样倚靠着它,任由自己穿着牛仔裤的双腿大方地蹭着地板上可疑的水迹——就让我相信那些只不过是水迹而已吧,我实在没勇气把他们揣测成别的东西了。他一边尽情地呕吐,一边把裤子当成拖把,清除着自己在瓷砖地上弄出来的脏污的鞋印。

  “哥……”我手足无措,只好蹲下来,紧紧地从他身后抱住他——因为我没醉,我不能允许自己也做到那个地貌上。“你怎么样了?”我没法控制自己,往下看了一眼,他吐出来的东西全是伏特加的颜色,看上去……别再看了!我崩溃地命令自己。手上一阵温热,我知道他吐在了那上面。

  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手缩了回去,像被烫到那样。人们都说,你要是特别爱一个人,就不会嫌弃他脏——那是谎话,千万别信。只不过,我只犹豫了一下,就还是重新抱紧了他。我可怜的哥哥,他一直都是那么干净的,整洁、清醒、一丝不苟,所以的人都乱了阵脚的时候他也会游刃有余,从来不会允许自己狼狈不堪,乱七八糟——到底还是让我看见了今天啊。他喉咙里在干呕,就好像吞下去的滚烫的煤块。其实他知道的,无论怎样,不管他是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不管那个姐姐嘴里见鬼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可能失去我——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依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这才是我最难过的事情。

  “美女,放过他吧。”我身后站着一个戴着一直硕大的银色耳环,留长发的男人,一边胡乱地把水龙头里的水拍在脸上,一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醉眼,“你就算是追到男厕所也没用。他都已经醉成这样了,硬不起来的,你可怜可怜他……”不知何时他已经弯下腰,凑了过来,我学着印象里姐姐的样子,狠狠地对他说:“滚远点。”我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丢人,好在灵光乍现,我猝不及防地把染着颜色、散发着刺鼻酸味的拳头伸到他脸前。那人哈哈大笑着离开,我突然哭了。我意识到了在这种地方,一个紧紧捏着拳头的人是多么的愚蠢和笨拙。夜生活的原则也许就是如此,你可以破口大骂任何你不认识的人,因为你讨厌他牛仔裤的颜色;你可以跟随便什么人在灯光昏暗处深深地接吻——一旦酒醒了你就会和他永别,因为你不再记得爱情曾经凄楚地来临过;你也可以微笑着,狂笑着,冷笑着欣赏那些玻璃瓶,玻璃杯,玻璃烟灰缸碎成一簇又一簇的花……但你就是不该握紧你的拳头,那是不合时宜的。

  “咱们走了,”我知道他完全听不见我在说什么,我看的见自己滴下来的泪在灯光里扯成了一丝闪着光的线,“你看人家都在笑话我们,咱们走嘛,哥哥,你听话……”

  我和一股从背后吹过来的夜风一起,合力把哥哥推到了出租车的后座上,然后我也坐进去,这一次,换他的脑袋紧紧贴着我的肩膀。去哪里呢?这个样子说什么也不能回家的。不如去姐姐家里好了,我赌气地想,让她也看看她都做了什么。哥哥突然莫名地清醒了一下,对着司机清晰地报出了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地址,然后又立刻陷入昏睡,简直像回光返照——呸,这么晦气,郑南音,你要死哦。

  我总是会在需要的时候,碰到好心人。比如,这个出租车司机看我可怜,就帮着我一起把哥哥拖上了楼,“几楼呢?”他问我。可是这正好也是我想问的问题。这个时候哥哥的手上突然颤巍巍地摇晃着一把钥匙,就像是个笨孩子在努力玩一项完全不擅长的游戏。我抓过来一看,钥匙上刻着门牌号。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人,带着陌生人装作胸有成竹。其实毫无把握地未知的山洞,载我们到这儿的出租车兀自停在一棵美丽的杨树下面,车灯一闪一闪,是温柔的骆驼。

  打开门,我就知道了这是谁的家。我只是惊讶,哥哥居然一直没有把钥匙还给她。

  他立刻就把自己扔在了地板上,也不知道疼。只好随他去了,我叹口气,关上那扇敞开得肆无忌惮,也像是喝多了酒的门。门锁那一声轻轻的声音还是提醒了他什么。他的声音从我背后传过来:“小薏?是你么?不可能的吧?”

  在彻底入睡之前,他轻轻地深吸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微笑了,他重复道:“不可能的吧——”就像是在咏叹着什么。

  不可能的吧?可能吗?江薏姐真的回来了吗?重点是,她真的可以对哥哥这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还有更重的重点,门后面,真的回事哥哥和江薏姐一起出现吗?我用力地深呼吸,似乎是要把眼前那道陈旧黯淡的楼梯吸进我的肺里——它在我灼热的注视下,已经爱微妙地轻轻颤抖,轮廓都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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