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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真的,我没那么怕死。我小时候,的那场病的时候,我奶奶跟我说过,他说我实在觉得难熬,不想再忍的时候,说不定闭上眼睛,像睡觉一样,就不用受罪了,他还要我别担心他们,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后来我病治好了,可是奶奶死了。不过,我就确实没那么怕了。可是现在,我害怕那个人找到我。

  ——其实我倒是有种直觉,他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的,他只是一时冲动才那么说……不过安全起见,把你藏起来也没错。

  ——他要是痛快地把我杀掉,为了报复我爸爸,我可以接受。但是我怕他打我,怕他把我关起来,怕他不给我吃东西喝水,怕他强暴我,怕他表示他有多么恨——就算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怕他在杀我之前跟我说话,——比方说,告诉我他有多么爱他的爸爸,可是他被埋在废墟底下;他告诉我是我爸爸造成的;他告诉我他也没有那么恨我,但是他必须这么做;他告诉我他知道我是无辜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无辜真的没那么重要……说不定他还会哭。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怕我自己会特别为难地跟他说,那好吧,看来你只能把我杀掉了……

  ——你这孩子脑袋里东西怎么这么怪。

  至此,哥哥终于笑了。他们俩的对白在寂静的夜里从阳台上清晰,并且源源不断地传到我耳朵里来。夜风也跟着不客气地灌进来了——当我非常想打个喷嚏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我只好死死地咬住牙,让那个喷嚏继续骚动地待在我的脑袋里面——把眼眶逼出一阵热潮,然后赶紧把窗子轻轻关上——没法偷听他们说话了,全怪这个该死的喷嚏。

  夜晚把整个世界变得荒凉了,荒凉到让我觉得头发丝轻轻撒在枕头上的声音都是亲切的。昭昭只有跟哥哥待在一起的时候,才有那么多话说。或者说,她只有跟哥哥讲话的时候,脸上才会生动起来。似乎平日那张脸上有涨透明的面具被拿掉了,他鲜活的五官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做出各种表情,不再惧怕用自己的眼神、用自己的眉毛。用自己嘴角到廉价的线条,跟这个世界打交道。

  我有点不喜欢这样,不过,算了,这个小孩子心里其实承受着很多事,怪可怜的,我让着她。而且她毕竟跟哥哥最熟悉啊。闭上眼睛,睡吧,还加结束,明天我也要回学校去了,虽然我无比舍不得家里这张美好的床。

  就在这个夜晚,苏远智正在去往广州的火车上,我有点想念他,因为旅途中的她一定比平时更寂寞。我慢慢地把身体紧密地蜷缩成一团,觉得这样可以记载起来一点温度,温暖想象中,他漫长的风尘仆仆。

  也温暖我自己。

  白天的时候,昭昭放学回来,非常发愁地托着腮看着天花板,因为语文老师的作业让她觉得天理何在。这个语文老师当然是小数。有那么几个作业,是小数会给每一年的学生的。比如昭昭遇上的这个,小数手上媒介高二的学生都会碰到。惠特曼的诗,《哦船长,我的船长》——并不是课本里的东西,但是要背下来,然后写一篇读后感,怎么写都可以。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们谁都不觉得这首看上去很土的诗有什么好。大家都是一边打趣,一边嬉笑着恶搞他,用各种方言,表情夸张地咏叹:“哦,船长,我的船长;我们艰苦的航程已经终结,这只船度过了一切风险……”

  下面就记不清了,总之我至今觉得,这些句子读起来真的很土,用英文年也没有什么好听的。但是不知为何,有时候有几句话还是会突如其来地闯到我脑子里:“在甲板上,躺着我的船长,他已经倒下,已经死去,已经冰凉。”印象中,书里似乎不是这么翻译的,但是小叔告诉我们说,就是要这样翻译才好听。

  在甲板上,躺着我的船长。

  苏远智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闪烁这句话,大脑像是一张卡住了的盗版CD,这句话的几个字就在那里来回地跑来跑去,后来,我在一个瞬间里明白了那是为什么,因为那种时刻的晕眩,来自身体最深处,已经深得把身体钻出一个伤口的地方——带着外界的风一起降临,这让我联想起海浪,让我觉得我在坐船。虽然我并没有真的坐过轮船,但我相信,航行就是这样。在甲板上。

  他把我的身体变成了甲板。然后我们一起成为海浪。

  人们都说,这样的时刻是两个人融为了一体,可我从来不相信这个。我的灵魂像个悬挂在上方的惊慌失措的月亮,悄悄注视着这两个人。海浪把月光搅乱了,或者说,月光照在不平静的浪涛上面,必然会跟着颠簸起来,我的灵魂成了个摇晃的镜头,除了他忽近忽远的脸,什么都看不清。

  我们没有融为一体。我们只不过是一起跳海了。

  那时候,我十八岁。他问我:“你怕吗?”我轻轻地点点头,觉得脖子那里好僵硬。他有点紧张地笑笑,说:“你害怕,就算了吧。”我说“其实你也怕,对不对?”他用力地摇头。我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嘴唇离我那样近,我只要开口说话,就摩擦得到它。我说:“知道你也怕,我就安心了,来吧。”

  想想看,那都已经是将近四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我们,到底有些不同。至少我们已经能够非常熟悉和安心地跟对方缠绕在一起。其实我还是从心里决定地认为,那是一件坏的事情。因为我总是能在最开心最炽热的时候,听见一阵强劲的风声。它在我们俩皮肤碰触的间隙中间呼啸着,非常严厉的腔调。就像我们龙城的春天里,那种永远不近情理,却脆弱无辜的狂风。那是在白天的时候,他上火车之前。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又去了那间很熟悉的小旅店。我忘记了带身份证,不过前台的小姐还是把房间给我们了。

  “警察会冲进来抓我们吗?”我笑着问他,“因为我没有身份证,就把我们带走。”

  他看着我,答非所问地说:“这种时候就觉得你真的一点儿没变,就是说,跟高中的时候比,没变。”

  “真的一点点都没变吗?”我把自己裹紧在被子里,轻轻仰视着他的脸。

  “也变了一些。”他皱皱眉头,在找合适的词汇,“那个时候,你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所有的高兴不高兴都在外面。现在,你的高兴不高兴好像很多都跑到了里面,在这儿——”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胸口。

  “可能吧,”我认真地想想,“也说不上那么夸张。我饿了,我们去吃烧烤好不好?”

  原来他看得出来,其实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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