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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潘健迟瞧着那飞蛾隔着玻璃窗扑扇这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话,潘某借着酒盖脸,想说出来,就是犹豫不决,不知当将不当将。”易连恺也已经颇有几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潘健迟抬头看着他,易连恺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只听他缓缓说道:“潘某大胆,劝公子爷一句,今晚立时把那宋副官杀了,明日只说他是畏罪自杀,赏他家人几个钱了事。”

  易连恺猛吃了一惊似的,扶着桌子徐徐站起来,目不转睛望着潘健迟,过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迟却从容自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公子爷此计本是滴水不漏,想必易连慎日后即使是知道了,亦无可奈何。堂堂高督军家的少爷当时正陪着公子爷,乃是绝好的人证,证明宋副官确实心存不轨,暗算公子爷。可是 如果公子爷一时心软留下宋副官这条性命,咦易连慎 的精明厉害,将来未必不借势翻盘。”

  易连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和老二虽然有些龌龊,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我只当你喝醉了,这样的胡话,下次可不要再说了。”

  潘健迟一笑,道:“我不过是个外人,公子爷不信我是应当的。只是提醒公子爷一句,少夫人心慈手软,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齐就会想法子央求将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爷含辛茹苦熬到今时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画……”他轻轻笑了一声,“可莫被一个妇人耽误了。”

  易连恺慢慢啜着茶水,沉吟并不作声。潘健迟将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公子爷如若要杀人灭口,此时便给我一枪吧。”

  易连恺搁下茶杯,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一派洒脱不羁,似乎丝毫并不以生死为意。他方才一刹那确实动过杀机,但是见潘健迟这副样子,却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你今日才救过我的命,我为何要杀你?”

  潘健迟却哈哈一笑:“公子爷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业的买卖,岂会拘泥这种婆婆妈妈的小节?何况就算今日我不救公子爷,公子爷也不过狠狠摔上一跤,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爷摔得越狠,巡阅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惊马,只怕还耽搁了公子爷这绝妙的苦肉计。公子爷如要杀我,心中怎会有半分愧疚?”

  易连恺笑了笑,道:“你错了,我真的并不想杀你。”他颇有意兴地打量着潘健迟,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瞧出端倪来?”

  潘健迟道:“公子爷没露任何破绽,如果今晚当机立断杀掉宋副官,易连慎就算心有疑惑,这条苦肉计在巡阅使面前却也依旧是行得通的,正好顺便在老人家那里给老二栽点儿赃……让大帅他老人家认为,宋副官是事情败露后,被老二灭口。”

  易连恺不由得放声大笑,餐室四面都是落地玻璃,密闭四合,他的笑声回荡在餐厅中,久久不绝。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顺便给老二栽点儿赃……这句话真是……有趣……有趣。”

  “难道公子爷不正是这样打算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除去了对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又让大帅对老二的所作所为不满。”

  易家的家规倒是严谨,尤其禁嫖禁赌,更惶提纳妾。虽然易继培自己左一个姨太太,右一个如夫人,三个儿子却被他管得老老实实,易连恺玩归玩,在老父严规之下倒还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见秦桑瞧着自己,心下更是恼怒,说道:“你先上楼去。”

  秦桑当着外人,不便与他争吵,便只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楼去。她在房间里素来安静,随手拿了本西洋杂志看了看,没一会儿就听见楼下有汽车的响声。韩妈进来悄悄告诉她:“公子爷带着那个女人坐汽车出去了。”

  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韩妈却又告诉她:“连新来的潘副官也没让跟着,公子爷真是……还有那个女人,竟然好意思寻上门来,也真真不要脸。”

  秦桑想,潘健迟初来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谓的表亲,易连恺大约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过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对韩妈说:“潘副官现在在哪里呢?我正想进城去买点东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

  韩妈以为她是和易连恺在生气,便笑道:“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总在家里也生闷。”就侍候她换了出门的衣服,又下楼叫人准备车子。

  因为易连恺不在军中任职,所谓的副官其实也就是侍从和听差的头头,亦不穿军装,只是陪着他吃喝玩乐罢了。潘健迟依旧是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地照顾她上车,自己坐了司机旁的位置。她满腹心事,奈何车上还有司机,不便说话,所以只是静静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子风驰电掣从盘山道上下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这里虽然是个小镇,却因为山上避暑的显贵甚多,所以颇为繁华。两条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铺的马路,两旁店铺云集,卖的东西更是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林林种种并不比昌邺城中的货色差,只是价钱自然更要贵上一层。

  潘健迟倒是把规矩做了个十足十,先下车来,亲自撑起伞来替秦桑遮着太阳。秦桑下车之后,打开手袋给了司机十块钱钞票,说道:“宋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馆子,你把车子停在这里,自己先去吃饭吧。”

  司机自然是巴不得,接过钱就走开了。潘健迟跟在秦桑的后面,陪她走了几家店铺,亦买了几样东西。一手替她撑着伞,一手拎着些衣料之类的纸匣。秦桑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讲,可是终究一言不发,直到最后烈日当空,街上渐渐热起来了,她见街对过有一间西餐馆子,便走进去了。

  西餐馆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的,尤其是这镇上的西餐馆招待,都是一双厉害眼睛ˇˇ一看秦桑的穿着打扮,便知道来头不凡,后头又跟着一个听差撑伞拎东西,明明是位在山中避暑的大户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ˇˇ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引他们到安静的二楼去。

  午后生意清淡,整个二楼就只他们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烫着金色的曼陀罗花,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映在那烫金纹路上,一丝一丝漾起金光,却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着冰水的杯子却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突兀的有一道水痕滑落,沁得掌心微凉。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着潘健迟,轻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潘健迟笑了笑,并不答话。秦桑心乱如麻,说道:“你既然留学东洋,回来自然应该做一番事业,为什么竟然甘愿来寄人篱下,受人差役?”

  潘健迟却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负,一介书生,无背景无靠山,谁会睬我?倒是易公子对我青眼有加,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觉得值得。”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胸中血气翻涌,只是说不出的愤怒和失望。潘健迟道:“当初你属意于我,可惜我既没有有权有势的老子,也没有世代簪缨的门楣,你父亲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后来我母亲卖了祖田供我到东洋,我未尝不存着发愤图强的念头,可惜纵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学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们一上战场就是指挥官,甚至是将军,而我呢?回国来四面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锒铛入狱。抱负?事业?”他几乎自嘲似的笑笑,“没有靠山,没有钱,下场就是被人像碾蚂蚁似的碾死。”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着易连恺?”

  潘健迟笑了一笑:“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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