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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天色渐渐地暗了,秧秧简陋的教工单身宿舍里,十分安静,路灯透过窗玻璃照进来,在地板和桌子上投下了规则的光影。

  灯影的暗处,秧秧坐在那里,指间闪烁着猩红的一点,那猩红闪烁着,飘着怅惘的轻烟。

  秧秧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秧秧不想回家,秧秧不想看见凡鹏,她对他的恨十分绵长十分坚韧,曾经原谅他了,却因了乔晋的背叛又恨了他,而他也不会给她电话问她在哪里,她是他已经长大了的女儿,不用再费心——而他真的为她费过心吗?除了李丽和二土,他对他其他的亲人费过心吗?秧秧觉得委屈,秧秧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妈妈那样朴实的温暖,秧秧哆哆嗦嗦地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通了,秧秧却心虚地挂断了电话,在别人眼里,秧秧是快乐的,是骄傲的,是蛮横的,她不能让自己爱的母亲看到自己这样脆弱的一面。

  捏着电话,手指抖得厉害,身体也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这两天根本吃不下饭的缘故。

  大前天秧秧还在和乔晋较量,那时秧秧觉得是较量,但现在看来,却幼稚得可笑,他对她的一切都不在意了。那天秧秧和一个研究生纠缠在一起,秧秧心里觉得空虚,空虚了,自然就要有东西来填补,那研究生恰好有那样的愿望,于是她轻易地俘虏了他。俘虏了他,她还要招摇着——她是在向乔晋逞强,她还要气他,让他感到忌妒和危机感。他们两个人在学校附近的小酒吧里张扬地喝酒,如她所愿,碰到了乔晋。乔晋一掀门帘,就看见两个已经喝到状态的男女。乔晋心里突然的轻松许多——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值得人去爱她吗?乔晋松了口气,嘴角居然浮上些笑容,他就这样微微笑着跟她点点头,然后径直去了里间。

  她看见他时,心里有很强的快感——她是有魅力的,她要让他知道,她是随时可以从他身边消失的,他四周危机四伏,他应该像个骑士一样来争取她。但她失望地发现,乔晋并不吃这一套,他对她更加的冷漠了,那冷漠里,毫不掩饰地透着轻蔑,她弄巧成拙了——他有了拒绝她的更好的理由。

  她坐在暗影里,眼睛里已空无一物,满脑子想的只是乔晋,不能把握的乔晋——那样脆弱的爱情,那样把握不了的男人,把她刺得疼痛不堪。

  这是怎样一个虚无的世界,家庭与爱,都是那样的不确定和脆弱,爱人转眼便背叛了自己,放弃了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相爱过一样的果决,爱情比陶瓷花瓶还易碎,比小孩的脸更易变。这时的秧秧看出去,只能看到黑暗的,虚无的,空茫茫的一片。

  笔筒里那把红色的工具刀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的瑰丽光芒,秧秧的手腕感觉着痛,烟头烫伤的痛——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行为了?秧秧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有那样稚气的举止,可她现在需要那痛感,那样的痛似乎可以抵挡着精神的彻底崩溃。

  她颤抖着,握住了那红色的削铅笔的刀。她想起年少时,她曾经用同样的刀划过自己的手腕,那时她看到了父亲和母亲惊慌的表情。

  她拿着刀,甚至想都没有想,就用那冰冷的刀片划过了自己的手腕——一种放纵疼痛的快感。

  她并不在意自己流血的手,只抓了自己的头发,摇晃了身体,痛快地哭泣,喉咙里发出哑哑的啜泣声。四周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一种悲伤而残酷的味道。

  渐渐地,感受着身体的虚脱,飘忽忽的晕眩。她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她并不想死,不想坠入永远的不可知的黑暗,不想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不想放弃自己年轻美丽的身体。她感到了恐惧。

  她拨下了他的号码——这两天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拨的号码,现在毫不犹豫地拨了。

  乔晋坐在喧闹的那群人里面,听到电话里秧秧游丝样的话语,语无伦次的咒骂和断断续续的哭泣。

  乔晋立刻站起来就走了,带着满身的酒气,留下满脸惊讶的一群人。

  再看见他,是在医院的走廊里。

  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出来就看见一路小跑的笛子,旁边跟着因为笛子焦虑而把自己的脸也弄焦虑了的大雄。

  她看到了他,流着泪的眼茫然惊慌。她抓着他的胳膊问:“怎么样?……啊?”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没事。”

  父亲和李丽已经回去了,秧秧不要他们待在这里,秧秧要他们回去休息,秧秧不想看见父亲和李丽,在她看来,他的背叛和她的掠夺都是极其可恨的。她恨他们,但她已原谅过他们——那恨中显然掺和着其他更加复杂的情绪,于是她只能躲避,她的目光躲避着他们,说:“回去吧。”

  他们离开时脸色是黯然的,眼神里有那种洞悉一切却又不确定的疑惑。凡鹏把乔晋叫到走廊的尽头,点着烟,脚在地板上使劲地擦了擦,抬头看着乔晋艰难地说:“不要辜负了秧秧!”说这话时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也是没有资格的,他以爱情的名义背叛过惠竹,那么,他似乎就不能再要求乔晋对自己的女儿保持忠贞,但他还是艰难地做了请求,因为乔晋面对的是秧秧。

  惠竹也来过,风风火火地,在走廊里遇到凡鹏和李丽时,惠竹是惊讶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惊讶的感觉,她只感到自己久已平静的心,突然翻涌了一下,被重重地一击——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他了?那一瞬间慧竹有了些慌乱,为了掩饰那慌乱惠竹慌张地进了病房,看到脸色苍白的秧秧时,惠竹为自己刚才的那点慌乱感到了愧疚——秧秧正受着苦呢,身体的,更有心灵的。

  秧秧在惠竹面前更是要强的,强装了笑脸,要说句轻松的话,却颤抖了下巴,流泪了。

  惠竹搂了秧秧,惠竹身上那种整洁却带着一种独特体味的气息让秧秧所有的坚持都垮掉了,秧秧孩子一样地靠在惠竹怀里哭了。惠竹想安慰她,却也只剩了流泪。到最后,秧秧也没有回答惠竹的“为什么”。秧秧不说,那是丢脸的,秧秧挂着泪的脸上挤出一点调皮的笑容,说:“没事的,吓唬他的。”说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忘记带上自己时常都带着的那种撒娇也优越的口气。惠竹却因为这样的口气又流泪了——表面蛮横的秧秧其实那么脆弱,还死要面子不肯服输。

  情绪安定下来后,惠竹来到走廊,那里站着因为沉重而沉默着的乔晋。

  惠竹作了一个深深的呼吸,走了过去。她是母亲,她得保护自己的女儿,虽然她的力量是那样的微弱。

  她缓慢却坚定地问乔晋:“发生了什么吗?”

  乔晋叹了口气,很深的叹息,然后说:“没什么。”

  惠竹却从乔晋闪烁的眼光中看出了什么,惠竹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说:“好好相处。秧秧看着没心眼,其实很脆弱的……她很喜欢你,我知道。不要辜负了她。”

  惠竹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霸道,但还是说了。

  乔晋叹着气,眼睛却不敢看惠竹。乔晋看着脚下的一块地板,想着秧秧的任性,想着秧秧的随便——他实在是不想再接受她了,况且,他还想着笛子,也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混乱的没有头绪的思维。四周是安静的,乔晋知道惠竹在等着自己的回答,而他也没有拒绝的勇气和理由,他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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