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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秧秧咧嘴笑着,拉起笛子,跑到镜子面前,拧亮台灯,镜子里映出她们熟悉的身影,她和她。

  笛子还是穿着妈妈自制的白色睡袍,棉布的,十分宽大。秧秧已经不再穿那种在她眼里显得傻气的睡袍,秧秧穿着带蕾丝花边的吊带睡裙。

  台灯的光线十分柔和,柔和得让两个人裹了一层光晕,笛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看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有那样温情的眼神,而秧秧已经洞悉了那一切,正看着她哧哧地笑。

  笛子仓促地笑着,秧秧在脱她的衣服——刻意地脱。

  但她没有阻止秧秧的手,笛子幼稚瘦弱的身体袒露在了暗暖色的灯光下。

  “你还是个孩子哪。”秧秧说着,就除去了自己的衣服。

  笛子惊异地看着秧秧的身体,那笛子再熟悉不过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神奇的变化。笛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捡起自己的衣服套上。

  秧秧还在扭动着欣赏自己的身体,她说:“笛子,你看,我的屁股是梨子形的吧?我觉得是梨子形的,你知道吗?红磨坊里的画家都喜欢找梨子形屁股的女人做模特,因为更漂亮,苹果形的就没有梨子形的漂亮。”

  笛子茫然点头,羡慕地看着秧秧在灯光下优美的身体。

  “你也会变的,笛子,你还没有开始发育,等发育了你也会变的。”秧秧看到笛子眼睛里的羡慕,安慰地说。

  笛子翘着指尖,很小心地按了按秧秧胸前隆起的部位,然后像偷袭了小虫一样把手缩回来,兴奋地笑。

  秧秧得意地笑了,说:“傻样儿!”

  凡鹏变得越来越易怒,显而易见,他站错“队”了。他的拥护对象选举失利,现在正活动着,要去一所大学新设的美术学院任院长。

  而凡鹏盯着的那个位置,被一个三十出头、专业能力强的男人夺了去。

  凡鹏灰心地意识到自己老了——他被挤掉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年龄没有他的对手年轻,现在着重培养的是年轻干部。

  凡鹏消极地认为,自己几乎被这个年轻的世界抛弃了。甚至以前他十分自信的专业能力,现在看来也是腐朽的,跟不上时代了,他已经丧失了敏锐的对时代脉搏的把握能力——他已经跟不上潮流,被这个年轻化的时代抛弃了。

  在一个飞着细雨的夜晚,那个五十几岁的竞选院长失利的男人来找凡鹏,就着花生米和腰果喝酒,动员凡鹏和他一起去那所美术学院。

  凡鹏考虑了几天,那所综合大学的美术学院是新设的,在整个大学中地位低微,并且那种美术学院是以实用美术为主的,在他眼里,那就是以赚钱为目的的,并且在那里他只能教基础课——那里连油画系都没有了。

  凡鹏拒绝了邀请,但就此陷入了失意的消极状态。

  凡鹏不再喜欢搞创作,那些已经被时代抛在了后面的创作显然是可笑的——那些画看不到希望。不能走向社会的画就是垃圾。

  凡鹏觉得自己已经快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了。

  凡鹏被“打倒”了,多半是被他自己打倒的。

  在对自己否定以后,凡鹏思考了很久,决定改变自己的状况。

  他拿章一牧的父亲来警醒自己,他不能做一个“被艺术搞了的人”,他对自己的理想已不抱幻想,他是个现实的人,所有的行为都应该有回报。并且,他是有体面身份的人,美术学院的教授,在外面接装修或广告的活儿十分容易,别人信服的是美院这个招牌,对你的实力也是深信不疑的,即使他还没有独立设计过一个装修案例,甚至搞不清楚“阴角线”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途。更重要的是,外面对美院教授开出的酬金优厚。

  凡鹏决定做自己以往不屑做的事情,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没有用的废人了。并且,看着自己的家庭,看着越来越陌生却再熟悉不过的惠竹,还有这个自己建立起来的世界,这个坚不可摧的世界让凡鹏感到恐惧,难道自己就真的要一直生活在今天就能看到以后的生活状态中吗?

  这是一种能让人窒息的恐惧。

  初夏的季节很惬意。

  周末的下午,惠竹家访还没有回来,凡鹏也没有回来,秧秧已经喜欢和刘萧时刻腻在一起——难舍难分了。

  凡鹏的画室里新添置了一样陶瓷,土陶的,是一个陶艺系学生的作品,被父亲买了来。那陶瓷做得粗糙,很古朴很笨拙——一样东西丑到极致,有特点了,也就美了。于是这件十分丑陋的作品,就有了它独特的气质,超乎寻常的怪异气质。

  笛子弓着身子,把脸凑在陶瓷花瓶旁边,转来转去看了几分钟后,突然有种冲动——可以去铁轨边摘些雏菊回来插上。

  走过一段乡村才有的小路,笛子跳下半米左右的堤坝,下面有去年冬天枯死的荆棘,现在已经快腐朽了,深褐的颜色外表泛出白灰一样的污垢。

  笛子跳过那些枝丫,风柔柔地从她的耳边掠过,带着点点的凉意,瞬时冰凉了微微点在鼻尖上的细小汗珠,头发也凌乱了。笛子微笑着喘息地看前面开阔的一片,铁路边的雏菊已经开得十分的茂盛,绿的厚毯上散落着鲜嫩的金黄色。

  她沿着铁轨慢慢地走,眯着眼睛,仰着头,感受扑面而来的夹杂着泥土和植物气味的风,凉凉的,摩擦着掠过,任头发在风里凌乱地飞舞,发丝摔打在脸上,有一种轻微的疼痛。

  她一路采着花走过去,走了很远,有火车由远方呼啸而来。笛子停住了,站在离轨道远一些的地方,看快速掠过的车窗,还有车窗里向外观望的旅客,那些走在旅途中的人。

  车开远了,笛子抱着花跑了几步,然后举着花向远去的火车摇晃着,突然迸发出一种顽皮的快乐,她笑了。

  火车消失在地平线上,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在原野里觅食的麻雀不时低低地飞过。

  笛子听到一点混淆在风中的片段的低语,很恍惚的声音。

  “我知道你很为难,可是……”声音是片段的,随了风虚虚地飘散,“可是……”

  声音断了,仿佛被风吹散了一样。

  笛子走上堤坝,踢着脚下的一个小石子,没有目的地前进。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把笛子吓了一跳,那声音,似乎是很熟悉的,父亲这些日子就是这样叹气的,每天叹不完的气。

  “我的孩子都还太小,我不忍心伤害她们,可是……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你还爱她吗?”

  “你没有到我这样的年龄,你是不会明白的,那不是爱或不爱的问题,那是一种恐惧……把人窒息掉的恐惧……我爱你!”他伤感地叹息,是的,他爱她,她把他从岁月和平庸的恐惧中拯救出来,她现在是他假想的女神,她让他感到青春的活力,让他忘掉一切他不能掌握的事情——而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掌握了,他快老了,她还那样的年轻,他爱她的活力,爱她的青春,爱她小兽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动。

  声音被打断了,消散在缥缈的风中。

  笛子站在原地,紧紧握着手里的花束,低头看着前方草地上那透着黄土的一块。

  那声音是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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