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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何春生觉得他们家一直在以垃圾为食。想到这儿,他觉得脸上热热的,摸了一把,是眼泪。他在栈桥的石墙上坐了一会儿,呼来喝去的风,像一些有力的手,要把他拽进海里去。他闭上眼,在心里说:把我弄下去,把我弄下去。

  这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实在不敢想象,若织锦选中了房子,来找他商量时,他说什么?难道告诉她,他没钱,这房不买了?即使他一咬牙说出来了,如果织锦问"我们结婚的新房在哪里",他怎么说?是说租呢,还是说就是自己那间卧室兼客厅的屋子?

  何春生的心乱死了,像嗡嗡地飞着一群没头的苍蝇。他低着头,往脑袋上拍了两下,忽然听到哥哥何顺生说:"总会有办法的。"

  他愣了一下,想自己没睡着啊,想睡他也不会坐在栈桥的围墙上睡啊!四周全是海,除非他想找死。没睡着怎么会做梦呢?

  他晃了晃头,却见何顺生站在旁边,倚着栈桥围墙,咬着一支烟,满脸的凝重,与以往那个好酒、没正经的何顺生截然不同。

  何春生仰了仰脸,说:"你来干吗?我又没打算寻短见。"

  何顺生咧了咧嘴,他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你嫂子那个人,心软着呢。就凭她这些年任劳任怨地操持这个家,你就知道她是个好女人,不多见的好女人。我他妈的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让我捡着了。"

  何春生跳下来,猫下腰,点烟。海上风大,坐在上面很难把烟点着。他和哥哥并排趴在栈桥围墙上,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说:"我知道嫂子是个好人,虽然她把饭菜烧得像猪食,但猪食也得有人愿意烧不是?"

  兄弟两个不再说话,倚着栈桥抽了几支烟,就趿拉着拖鞋往家走。街上人不算多,这两年青岛的人气逐渐往东移去了,西部老城区日见没落,人烟稀少,车马淡薄,倒很有些被丈夫抛弃的破落老女人的意味。

  何春生垂头丧气地走着,海上来的风沿着中山路往市区内灌,他的影子在风里影影绰绰地动。

  何顺生走在前面。比起结婚前,他越发瘦了,肥大的裤子像麻袋套着一根麻秆一样套在他腿上。他一面走,一面把背心掀上去。无论喝多少啤酒,吃多少饭,他的肚腩看上去总是那么瘪,这让何春生既纳闷又辛酸,总觉得哥哥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以至于他怎么吃都胖不起来。

  何春生快走两步,叫了声哥,赶上去和他并肩。

  何顺生看了看他,说:"看好了房子,和我说一声,没多,还有个少。"

  何春生看着自小就玩世不恭的哥哥,鼻子酸了一下,说:"再说吧,等我和织锦商量一下,实在不成,我们住在她家,反正她家有那么多间房子。"

  何顺生一下子就站住了,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春生,你他妈的说的是人话?你嫌咱妈活得太长了还是怎么了?"

  何春生垂着头,闷声闷气地说:"我这不是怕咱妈为难吗?"

  "你怕咱妈为难也不能往死里窝囊她。咱妈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要强了一辈子,除了和命认输,她和谁认过输?让她儿子住到丈母娘家,亏你也想得出来!"说完这话,何顺生扔下垂头丧气的何春生,一个人走得飞快。

  何春生在街边站了一会儿,也快步追上去。他追到何顺生身后,自言自语地说:"听天由命吧,现在我倒希望织锦说她不和我结婚了,省得全家跟着一起闹心。"

  "你就别口是心非了!织锦没答应嫁给你之前,你看你那德行吧,整天哭丧着个脸,好像我们都欠你钱似的。"

  6

  周六,大多数家庭都会趁周末把一周的日用品购齐了,超市里就人满为患。何春生揣了一肚子心事在人缝里溜来溜去,忙完一天,脑袋又昏又涨,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快下班时,他接到织锦的短信,说在休息区等他。他看着短信,待了一会儿,莫名的心就慌起来。他很怕织锦告诉他,她已选好了房子,到时候他怎么说?他说家里没钱,不买房子了?那织锦问他在哪里结婚,他该怎么说?总不能厚着脸皮和她商量,把她原来的闺房当新房吧?

  一连串地猜测下来,焦躁就像一团干燥的火,在何春生的心里一跳一跳地伺机找个缝隙蹿出来。

  就在这当口,收银员小丁不识时机地招惹了他。她收银时总出错,她一出错,就扯着狐狸一样尖细的嗓子喊:"组长!组长!给我卡用一下。"若在往常,他会轻盈地滑到她的身边,把卡插进去,一边说笑一边把她输入错误的商品价格删掉,很简单的流程。

  可是今天不成,他觉得小丁的声音像一股强劲的风,蜷缩在他心底的愤怒的火苗,被一点点地撩拨起来。

  他强压着怒火,滑到小丁身边。

  小丁用含了媚笑的眼睛看他。她是来自郊区即墨的女孩子,眼睛细长,皮肤白皙,胖乎乎的,像个人见人爱的洋娃娃。平时,何春生也蛮照顾她的。漂亮且又嘴巴甜的女孩子从来都格外能得到男人的眷顾。

  可是今天不成,今天的何春生很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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