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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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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春生就傻乎乎地说:"谁睡觉不翻身啊!我都能翻到床下去。" 何顺生点点头,不无担忧地说:"如果她睡觉也翻身的话,能不能翻到她男人身上,一下子把他压死?" 何春生想了想,也点头,"嗯,不压死他也能闷死他。" 老板娘的男人瘦得像大烟鬼,他总是手脚不停地在逼仄的厅堂里跑来跑去。老板娘像一尊白生生的玉佛,坐在高高的吧台后面,用一双画了很深眼线的眼睛睥睨着来吃饭的客人们,显得很是风情。 何顺生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年又一年过去,瘦得像麦秸一样的老板娘的男人一直很健康地活着。倒是何顺生,天天逃学,惹得老师隔三差五来做家访。老师来一次,何顺生就挨一次揍。后来母亲实在是打够了,说自己老了,打不动了。每次打完何顺生,她就会腰疼手疼,反正全身零件都在疼,疼得眼泪就像六月天的暴雨,哗啦啦地落。其实,是母亲的心在疼,她看到了何顺生的黯淡人生,正徐徐地拉开帷幕。 织锦的父母依然经常去探望何春生母子。织锦爸爸的官衔越来越高了,高得让何母不愿意见他们。优越的生活,让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从容而平和。相比之下,她和两个儿子寒酸得有些局促。尽管她想让自己平缓自然一些,不要情不自禁地去仰视人家,可是,姿态这东西,常常是不听理智指挥的,和他们说话,她总是说着说着就仰起了头。 她恨死自己了,却没办法。 她终于明白,所谓气质高贵,不是凭空想象或是冷不丁就能扮演的,它需要厚实的底子。 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是扮演不了贵族的。哪怕穿最好的名牌,迫切、卑微、渴望依然会从眼里流露出来,挡都挡不住。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怨恨像一棵小苗,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是的,她没必要在一个有能力的人面前扮演施恩不图报的恬淡君子,她不过是个靠卖炉包养活两个儿子的寡妇。本来她可以在丈夫的护佑下过着体面的生活,可是,是他们让她失去了人生的从容与高贵。而且,是她的失去,换取了他们的拥有。 每每织锦父母再说起感恩的话,她态度坦然地领受了。甚至当他们忘记说起这些事时,她还会主动提醒一下。比如,说着说着话,她会冷不丁地说:"如果我们家老何活着,现在也该是团级了吧?如果老何活着,我也就用不着去卖炉包了,咳……" 或者这样说:"如果我们家老何活着,顺生也不至于连高中都没读。没办法,我一个女人,没家威,管不住孩子。" 开始,织锦的父母还应声附和,甚至添油加醋,为的是在最大限度内表现自己的知恩不忘。可是时间久了,他们便渐渐有了不舒服的感觉,那种别扭是没法具体言说的。罗锦程读了《红楼梦》后,拿着书兴奋地跑到父母跟前说:"看这焦大,跟何顺生的妈妈真像啊!"织锦妈妈扑哧就笑了。爸爸把罗锦程揍了一顿,骂他是个数典忘祖、没恩义的东西。那顿打非但没把何顺生的母亲像焦大的概念从罗锦程心中抹掉,反而加深了记忆。所以,当后来织锦拒绝嫁给何春生时,罗锦程便在私底下添油加醋地说:"我支持你。难道林黛玉能嫁给焦大的儿子?" 何春生母亲虽然只是个卖炉包的,但好歹也算是生意场上滚来爬去的人,识别脸色的本事,还是高人一筹的。对于织锦家人尽力克制着的忍耐,她当然洞若观火。这样的无趣,她是不会去讨的。但两家的往来不能断,他们欠了她的,即使他们偿还不了,她也要让他们知道,是她的落魄换来了他们家的繁荣。她就像不打算回收债务的债主,债可以一笔勾销,但是她不允许他们忘记他们是欠了她的。为了防止他们忘记,她必须以种种形式提醒他们记得自己这个免去他们债务的债主。 所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专门做一锅白菜肉丁炉包,打发春生送去。 提着一包热腾腾的炉包的何春生常常会觉得难为情。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织锦给他开门后,扭头冲里面喊:"是炉包来了。"那一刻,他真想扔下炉包掉头就走。 他向母亲提出让哥哥去送炉包,母亲不肯,说哪有大伯哥替兄弟走丈人家的。说这句话时,她的嘴边挂着温暖的笑,那笑里有嘲弄、有调侃、有诙谐。很多年后,每当何春生想起母亲的那个笑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酸辣汤--热腾腾地喷着香味,吃到嘴里又酸又辣,让他总有种要掉泪的感觉。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幻想串在一起,让何春生心里产生了很莫名的感觉。 很久很久以后,何春生才明白,那时母亲压根儿就不相信罗家真的会履行诺言把织锦嫁给他。她的笑,是看穿谎言却不戳穿,并要看它究竟能演绎成什么样子的诡异坏笑。 何顺生磕磕绊绊地结束了他所厌倦的学生时代,在劈柴院摆了一个小摊,卖茶蛋、面包和热牛奶。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就拎着空了的塑料桶摇摇晃晃地回家,把装着潮湿纸币的布兜扔在饭桌上,端着一碗豆腐脑趴在窗户上慢慢喝。他的眼睛眯成一条长长的细线,穿越了上午的阳光,抵达街对面涮锅店的内堂。他的理想是摸一摸胖老板娘的胸部,他想知道它们摸起来是不是像老李家的豆腐脑那样爽滑细嫩。 因为搬到了江宁路,离湛山市场远了,来去不方便,母亲的炉包摊就搬到了四方路。四方路紧挨着青岛最繁华的商业街中山路,是个搭着各色棚子的自由市场。靠中山路这端是卖服装的,往里走个两三百米,就是卖炒货、水果及各种小吃的摊子。其中天津狗不理包子也在这一带,它的对面是著名的四方路大茅房。 母亲的炉包摊在四方路上,紧挨着狗不理包子店,她常常很得意地在两个儿子面前卖弄说:"管它什么高密炉包不高密炉包,反正老娘的炉包技术是一流的。青岛港哪个卖包子的敢在狗不理门口抢饭吃?老娘就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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