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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游龙走凤的遒枝疏影里,一道身影仰望着星空,继而将目光投注于西陲的一颗星宿,其芒微弱,隐约似有赤气相笼,而又有一微红亮星相伴其侧。那身影微吟,眉尖长蹙,继而紧了紧身上的裘袄,折回屋中。屋中一豆灯火,总显晦冷,但因燃着一盆石炭,倒也挨得过去。那人往炭盆前暖了暖手,继而研磨,疾书。

  月底,在女皇意态不明的情势下,朝局一片混沌不明,朝臣自然更显得莫衷所是,此时不但是端王摸不清情况,就连信王、相渊等老于政事的重臣都分不清辨不明了。

  时近二月,山川一晴,然而却是又冷又燥,这雪不化,便冻得更为结实。然毕竟是春了,回影苑里,倒是颇有些嫩芽,坚定地钻出冰雪,冒出些许嫩色,点缀人的眼睛。

  菁儿仍与荻儿玩着十五那日孙永航带给他们的一对八哥,一直想着怎么逗它们说话。溶月只嘱了青鸳看着,别叫鸟儿啄伤了人,自己便给项成刚缝制件春褂子。

  骆垂绮坐在窗台下,刚回好了一封信,就见历名手拿着一封书函进园来,“少夫人,这是瀛州来的,说是杜先生的。”

  骆垂绮蓦然抬起头,快手接过信,拆了封泥便展开细看,那两痕黛色自见信始,便再没舒展。溶月一听见“杜先生”这三个字,也不由停了手中的活儿,赶过来瞧。

  “是谁送来的?”

  历名皱了皱眉,“很奇怪,那人居然是‘季幽商行’的掌柜。”

  溶月也奇怪,什么时候杜先生居然与商家结交上了呢?正这奇怪,见骆垂绮已微抬起脸,将信捏在手心,“小姐,先生说了什么么?”

  骆垂绮神色复杂地朝溶月看了眼,目光凝重,沉默了许久才晦涩地吐出两个字,“兵危。”

  “啊?兵危?”历名久在孙永航跟前,多少也听过一些,“是瀛州?”

  骆垂绮似是这才注意到历名,目光中渗透了许多不知名的情绪,“不是。是北防。”

  “匈奴兵!”溶月低叫了一声,才想说什么,忽然见骆垂绮已然急转回去,将原先打算交给孟物华的信又拆了重写。

  然而没写几行,笔尖又止,又将纸给揉了。骆垂绮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几遍,才终于决断道:“历名,你去把这信给他看。”

  历名微愕,继而惊喜,“少夫人!”

  但骆垂绮又继续沉着脸色道:“告诉他,从今往后,我与他各自为政,两不相欠!”

  “少夫人……”历名待要说什么,却见骆垂绮已抢在前面另外吩咐溶月,“准备一下,咱们明日上东昶寺。”

  禁宫的南书房是一处向阳的地儿,樟柏轩朗,不废日光。冬春二季,女皇便格外钟爱此处。望着并未消融的冰雪,女皇拨着茶盏,一圈一圈地晃,似乎一直未曾注意过早已说完了对策,只待自己作出决断的臣子。良久,女皇终于回过头来,低低叹了声,“这春,到底要何时才会降临大地呢?”

  “地气暖,天候转,阳气升,条件俱备,春自然降临。”

  “条件俱备?”女皇似是始终笼着眉,总觉这个决断过于难下,“这里可牵连着那么多人!”

  “皇上圣心早有定论,然为何迟迟不肯付诸实行呢?”

  女皇苦笑,正欲答话,效远已捧了盏汤药进来。浓重的药味盖过了薰香与书香,混成了股极苦的味道,弥漫在女皇的笑里。“朕老了……征战了大半辈子,兄弟姐妹也剩得不多……就只这几个……只想着,朕这往后的小半截日子里,他们都能陪着朕!”那一瞬间,女皇的声音就仿佛沤霉了的萱草,听得见枯驳的心音。

  孙永航抬起头,缓缓却坚定地迎上女皇的视线,“皇上,您一定更希望这往后的岁月里,您为之征战了大半辈子的碧落国能陪着您,一座山川也不缺,一块领地也不少。”

  女皇抿紧了唇,默了会儿,才道:“你的意思朕相当清楚!对匈奴,和便是亡国。而战,则必须倾尽国力,不得有任何后顾之忧,这些,朕都明白……”

  女皇正犹豫,一名内监碎跑着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巫策天正卿巫释求见。”

  “巫策天?”女皇瞅了眼孙永航,挥了挥手,“宣。”

  由着内侍引领,一名黑袍曳地的瘦削女子立定在书房内,也不声不响,行了大礼之后,那冷冷的眼珠子便直视女皇,不带着一星儿温度的声音寂静地响起:“吾主陛下,天盘星象,荧惑入守北落师门,其赤气出,舍军门,星微芒。臣占之,当有兵锋大起,士卒大行,伏尸流血,害当三年。”

  女皇立时就变了脸色,拂袖站起,便在案前来回踱着步子,一圈圈,似要将此处木板踏破似的。良久,才听见她涩涩地吐出一句:“星象可还昭示了什么?”

  巫释似用冰玉雕成的眼眸连转都未转,“参欲动,虎移足,五车渐明,天关聚芒,当有战事起。”

  女皇停下步子,朝巫释锐利地刺过去一眼,“你是说,碧落当以战应敌。”

  巫释笼在黑袍下的瘦削的身子微弯,“臣只呈报天象所昭,不干政事。臣请告退。”

  孙永航抬眸,女皇已然敛尽方才愁郁,面上只现一片冷芒,如破冰之锥,亦带上了雷霆万钧之决断。

  由禁宫出来,只消略微抬头,便能望见皓首银装的器山,在日光下愈发白洁不可侵辱。孙永航望着,不由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凌厉之气来。他缓慢而深长地吸了口气,像是为了这一战预存了底气,背水一战,已然退无可退。

  不但是他,亦是碧落。

  当孙永航思索着退匈奴之兵策时,马车已至孙府。府门外历名早已候在那儿,一见孙永航下来,就立即上来说话:“航少爷,少夫人要我给您一封信。”

  “信?”孙永航面露惊喜,一把拿住了历名的手臂就往府中走,“什么信?快拿来我看!”

  历名眉目微垂,将信递了过去,同时补道:“这是杜迁先生寄给少夫人的,少夫人说,把这信拿给你看,从此,从此就……”

  孙永航快速看着,边看边分神细听,见历名支吾,又是这般言语,便有些料着,心总免不了轻轻一沉,手一扬,便止了他继续要说下去的话。眼睛直直地盯了信一会儿,才勉强自嘲一笑,“也总算……还是为了我……”

  历名想要一叹,继而想起自己的娘曾说过的话,心里不由有些急起来,忍不住道:“航少爷,我娘她说……说少夫人,好像,好像有要走的意思……”

  孙永航听得眼皮一跳,那捏着信的手便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冷风袭过矮墙,卷起轻轻的一捧雪,露出一角青瓦。边上的桂枝因承不住雪重,“喀嘣”一声,断折入地。

  孙永航沉沉地看着这截断枝,忽地抬头低喃:“历名,你想,如若我能取得世袭爵位……我要菁儿承嗣,她,会留下来么?”

  历名一愕,未及回答,却见他已昂起了脸,眼神定定地瞅着北边,“但凡她心里还有一分的我,我便死都不放开她的手。她送我的同心结,”他带着笑意捂住胸口,笑意无比温柔,然眼神却是精钢铸就,“若她觉得残破了,我就一一补回去。丑一点,年年修饰,即便不复当初,也不会少了半分一角!”

  他坚信着,他与她,即便各自为政,却终归会是殊途同归,他等着,也一并期望她,不会放手。

  他要赌,以这条命作赌,甚至亦是以整个碧落作赌,赌在这一场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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