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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护士叹息一声道:"医院最多能停两个小时,你们可以转到太平间去先等着,怎么样?"

  杨玉烟一手擦着眼泪一边道:"谢谢,麻烦你了!"

  护士道:"没关系,我去帮你们叫人。唉,人死不能复生,你多劝劝他,悲伤过度会损害健康的。"

  护士热心地请来了两位医院的临时工,把五花肉的尸体搬到推车上,杨玉烟扶着行尸走肉般的朱自强紧紧跟随。

  太平间在住院大楼旁的一座偏瓦房里,这里有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杨玉烟扶着朱自强,紧皱着鼻子跟了进去。里边有个老工人,穿一身满是污垢的劳动服,眼睛红红的,眼角黏着两块眼屎,面色苍白。

  杨玉烟有些害怕,紧紧地抓着朱自强。

  这一抓反倒把朱自强给抓痛了,手臂上钻心地痛,刺激得他回过神来,见玉烟被吓得脸色苍白,打量了一下问道:"玉烟,这是哪里?"

  杨玉烟说:"是……医院的太平间……自强……"

  朱自强拍拍她的肩,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转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五花肉被两个临时工抬到太平间的停尸床上,白布将五花肉的尸体衬得仿佛一具瘦小的浮雕。

  老工人瞄了两眼,淡漠地说:"是个小娃儿吧?估计才七八岁吧?唉……可怜了,你们是死者的什么人?"

  朱自强眼睛看着五花肉的尸体,听着老工人的话,心里一阵阵酸楚。母亲在短短的两个月内竟然瘦得像个小孩子。

  "是我妈。"

  老工人眼皮跳了几下,有些尴尬地说:"哦对不起,怕是得了癌症,不然不会瘦得这么厉害。"

  朱自强点点头,看来这人是见惯了生死的。老工人瞄了两眼又继续说道:"娃儿,先别难过了,得准备后事呢。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我这儿有点儿香蜡纸钱,你先用着,赶紧安排人做好准备。"

  朱自强这才一惊,刚刚让猪肝去了,不能拖啊。"玉烟,你现在马上坐车去狗街,跟我二哥说……说……妈已经去了,让他尽快准备好,再叫几个人来。"

  等玉烟走后,那老工人见朱自强面色太差,生怕他悲伤过度,开始有意无意地逗他说话。

  "人生几十年,或早或晚总有一死,到时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富也罢,穷也好,光着身子来,赤着身子去,有的带了一身的罪恶,有的带了无尽的牵挂。唉,人一死,什么都没了!年轻人,我看你也有知识呢,要想开些啊。"

  朱自强听他谈吐不像那些没学问的闲汉子,点点头道:"老人家说得对。可是真要看破生死,不容易啊。生有生的可贵,死有死的价值,我妈这辈子吃苦受罪没享过一天清福,都是我这做儿子的不肖啊!"不知怎么回事,朱自强觉得这位红眼睛的老头挺可亲的,不知不觉就敞开了心扉。

  老头点燃一根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小伙子,这人生啊,就像一个圆圈儿,从生到死,转了一圈。幸福的,人生显得圆满--圆满是什么?高寿、有福有禄、儿孙满堂、吃穿不愁。不幸的那圆自然有些曲折,但还是要回归终点,谁也逃不了大运啊!可是人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圆满?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利益之辈到死的时候可能众叛亲离,冷血之人可能孤独一生。唉,人这辈子关键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待人处世莫亏了自己的良心。周总理去世的时候,全国上下哪个不哭?那是因为他老人家功高盖世、爱民如子、高风亮节!做人就要做周总理这样的人,一生光明磊落,上无愧于天地父母,下无愧于黎民百姓!我看你母亲虽然吃苦受罪,但遗容较好,这是带笑而亡的吉兆,她心里应该没有什么憾事吧?"

  朱自强心里一震:母亲的憾事就是未能看到自己考上大学!低下头默默思量,大学应该怎么办?考是没问题的,但关键是读大学的钱从哪儿来。唉,又是钱啊!

  那老头看看朱自强,微笑道:"小伙子是在上高中吧?"

  朱自强点点头。老头翻翻红眼,眼睛显得有些混浊,眼角的眼屎越发明显了。

  "呵呵,那就努力考上大学,让你母亲的人生更圆满一些。小伙子,我看你人挺不错,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像你这样优秀的人可是少见了!将来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如果放弃的话真是太可惜了!条条大路通北京,活人还会让尿憋死?"

  朱自强苦笑道:"老人家说得有理,现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不知道老人家怎么会到这里干活?"

  老头敲敲烟杆,神情愉快地说:"别人都怕死人,我却最怕活人。死人不可怕,没思想没生气,静静地躺在那儿,你跟他说什么都行。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是什么?"

  朱自强随口回答:"天灾。"

  老头哈哈大笑道:"错了错了,天灾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心!唉……任你学问再高,也别想看懂人心!人心可怕啊,贪,毒,自私,残忍。从古到今死于天灾的人多些,还是死于相互残杀的多些?"

  朱自强愣了,这倒没想过。他看过很多历史书,从古到今由战争造成的伤亡简直是不计其数。不说远的,单单一个抗日战争就死了多少人?谁也拿不出个准确数字来。

  老头看着朱自强的样子,得意地笑道:"所以最可怕的还是人,今日跟你称兄道弟,明日就有可能为了钱财、官位、女人冲你背后下刀子。嘿嘿,所以我宁愿待在这儿跟死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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