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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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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府的西洋茶花会,定于初四晚上九点。既是西式晚会,邵元任又尚未娶妻,所以无人携妻女出席,晚饭后不久,一拔一拔青一色的男宾来到了邵府,很快就把这座空荡荡的府邸塞得满满登登。阿金见来了这么些男人,羞得躲在凤仪房间,磨磨蹭蹭帮她穿衣打扮,恨不能整晚不用下楼。邵元任也不管她,早安排李威带着几个伶俐的工人,在厅中架起圆桌,铺上西洋桌布,摆上零售及小菜,倒着香槟红酒。又有几个容貌清秀的小工,穿着西式服装,在厅中招呼客人,接待座位,倒酒布菜,一切井井有条。凤仪穿着新衣裳,踩着新皮鞋,听着楼下闹哄哄的声音,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要不是阿金拉住她,她早就下楼去看看,到底都来了什么人,为什么这么热闹。 她正不耐烦,邵元任推开了门,见凤仪穿着一身西式套裙,却梳着一个中式长辫,既漂亮,又有几分滑稽的可爱,不由微微一笑。凤仪早就等不及了,立即快步上前,跟在邵元任的身旁,走到了楼递口,还未等她看清下面到底是些什么,掌声便响了起来。 凤仪不禁有几分羞怕,原来这么些叔叔伯伯,全是她不认识的。她跟着邵元任一步一步朝楼下走,新皮鞋又紧又滑,她很是担心,怕自己一脚踩空,一个跟头栽下去,那就太丢人啦。幸好,她稳稳地下了楼,跟着邵元任来到这些人的面前。邵元任一一向她介绍,有光复会的李燮和伯伯,有商会的李平书伯伯,有同盟会的陈其美伯伯。李燮和示意身边人把一个红包递给她,她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点点头,她就拿着了。李平书弯下腰,笑呵呵地把一个红包塞进了她的口袋。陈其美则从脖上解下一块玉,戴在她的身上,又从口袋里拿起一叠纸牌,让凤仪抽出一张,然后将牌插回去,随手洗了洗,再打开时,每张牌都变成了白纸,什么字符都没了。凤仪又惊又喜,不由请他再变一次,陈其美哈哈一笑,又变了两次,每次结果都不相同,惹得李平书等人都围上前,看他大变戏法。李燮和[8]不屑这种江湖把戏,目不斜视的端坐在一旁。 邵元任借机退到一个角落,悄悄打量着李燮和与陈其美。眼下上海最强势的两派革命力量的领导人,显示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李燮和气质超然,举止严肃,但随行的人员却在旁随意走动,吃东西聊天;陈其美嘻嘻哈哈、漫不经心,但同盟会的人却在四周暗自戒备,无有半点松懈。邵元任不由暗自称赞,这个陈其美果真是统帅之材。突然,一个激昂的声音从大厅中央传来:"童谣纷纷传唱:清受天命,十传而亡。清廷自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等至光绪、宣统,刚好是十传。我看这宣统二字,暗合三数,而统字又类绝字,如今各地革命一触及发,清朝之亡指日可待也。" 这样高谈革命之论,又直指清朝灭亡,大厅众人纷纷变色,刹时一片安静。邵元任举目望去,早识得他是光复会中的一员骨干,叫陈慎初,亦是大户人家子弟。陈慎初抑扬顿挫地道:"光复会向有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加上李燮和先生领导有方,定能为上海谋图一个新未来。依我看,将来上海的领军人物,必是李燮和先生。" 听见这话,光复会员们和几位商界人士纷纷鼓起掌来。李燮和微笑摇头,既有自得又表自谦之意。而同盟会和其他人员,却颇为不忿。邵元任见陈慎初出言不谨,两派人员必有争端,便退到更远处,一心要察李燮和与陈其美如何处事。陈慎初还欲再放高言,只见"呸!"地一声,一个穿青色短衫的人啐出一口浓痰,险些溅到陈慎初的脸上。陈慎初本能地一让,大怒道:"你做什么?" 青色短衫的人把眼睛一翻,看模样便要开骂,只听陈其美轻咳一声,向李燮和笑道:"我这位兄弟不太懂规矩,请您和光复会的同志不要介意。" 李燮和冷冷地欠欠身,算是接受了道歉。青色短衫听陈其美说了这话,忙向陈慎初拱了拱手,以示赔罪。陈慎初满脸通红,恨道:"士可杀不可辱,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样就算了?!" 青衫之人只低着头不作声。陈其美哈哈一笑:"陈公子,你是世家子弟,高高在上,何必和个手下人一般见识。" 陈慎初双目喷火:"什么手下人,不过是个青帮混混,也敢到这么放肆!" "慎初,"李燮和轻轻饮了口茶:"既然陈先生陪了礼,你就给他一个面子,算了。" "不行!"陈慎初不依不饶,其他几位光复会会员也纷纷大加斥责。陈其美面无表情地坐着,同盟会其余人等皆直立不言,只用眼光瞥着陈其美。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眼见光复会如一盘散沙,虽有激愤却无章法,而同盟会却调制有度,一将之下,万兵不乱,邵元任不由暗自摇头。他正思量如何解开这个局面,忽然,靠近门口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人朝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小路。邵元任惊讶地转过头,便看见刘雅贞站在小路的尽头。她身披墨绿色"一口钟[9]",高领长袍,直垂及地。乌发轻盘,斜插一朵镶金翡翠珠花,与绿袍相互应衬。她乍见到一屋子男人,顿时怔住了。不知是害羞,还是化了妆,她双颊飞红,在大厅水晶灯的映照下,宛如春天一般明艳动人。 邵元任见所有的男人都盯住雅贞,顿时大怒,但分明是刘雅贞突然闯入,他又不能怪众人无状,不禁深怨刘雅贞来的不是时候。他大踏步走过去,位过她的手,用力轻轻一握,示意她跟着朝前。刘雅贞只觉无地自容,这么多男人围观,而且和邵元任手拉着手……这还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她怀疑自己沉陷一场甜蜜的恶梦,懵懵懂懂地朝前走着,跟着邵元任在李平书面前停住了。李平书是少数几个见过刘雅贞,知道一点原由的人,他慌忙和刘雅贞正式招呼:"原来是表小姐,您新年好啊。" 刘雅贞轻轻福了福,算是回礼。商界不少人听说过邵老板和表妹的"故事",见李平书这么称呼,他们忙收回了目光。陈其美立时恶狠狠地扫视着帮会成员,逼着他们纷纷低下头……全场上下,只剩陈慎初一个人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刘雅贞。 李燮和轻咳一声,道:"慎初,你过来。"陈慎初站着不动,一个光复会成员推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慢慢走到李燮和身后,但目光始终不离刘雅贞。"雅贞姑姑,"凤仪不知哪里蹦了出来,快乐地抱住她:"我等你好久啦!"邵元任顿时松了一口气,感到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刘雅贞离开男人的视线,他淡淡地说:"凤仪,带雅贞姑姑上楼去吧。" "好!"凤仪拉着她便走,她着急要把画送给雅贞呢。刘雅贞如蒙大赦,恨不能一下就上了楼,怎耐她是小脚,只能一步三摇地跟在凤仪后面。众人不禁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古典小姐的风姿,只有陈慎初如痴如醉,毫不顾忌地盯住刘雅贞。邵元任阴冷地扫了他一眼,担心自己流露出不满,悄声和李威说起来话来。凤仪浑然不觉气氛有什么变化,满心欢喜地和刘雅贞在书房里看画玩耍。就这样,她度过了在上海的第一个春节。 新年后不久,邵元任终于为凤仪选定了一所小学。这所小学不在南市,而在租界。它地处静安寺大道附近,环境优雅,街道整洁,和南市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每天清晨,李威先开汽车[10]把邵元任送到元泰丝厂,接着开车把凤仪送到学校,凤仪喜欢看车窗外的景色,南市密集的街道、低矮的棚户,还有元泰丝厂门前,坐着独轮车上班的女工们,都让她感到勃勃的生活热情,而到了租界,她又能看见外国侨民们坐着敞蓬马车来来回回,透过马路边的缕空围墙,还可以看见大班别墅里的花园和网球场。她每天在这样两个地方穿梭,久久不能厌倦,甚至,她喜欢在路上的时光,要远远超过在校园的时间。 学校只有两个班,教授英文、数学和基督教教义,凤仪的英文没有基础,上海话也讲的不好,这让她常常受到同学的耻笑。加长自小生长在南京,受的是纯中国文化的教育与熏陶,她在心理与行为习惯上,难免和上海家庭长大的孩子格格不入,她渐渐地独来独往,每天傍晚,李威来接她之前,她就一个人坐在校园旁边的教堂里,呆呆地发愣。 慢慢的,教堂里一个美国神父注意到她。这个中国女孩经常独自坐在长条凳上,似乎满怀心事。在她这个年纪,怎么会有人愿意享受孤独呢?这一天,他不禁走到她身边坐下,操着异域风味的中国话问:"你在等人吗?" 凤仪看着他灰蓝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每天都在这里,在想什么?" 凤仪摇了摇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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