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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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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被套上一身孝服,然后跪在灵堂前,一边烧纸一边磕头还礼。和她同跪的,还有族中选出的孝子贤孙。凤仪不时地转过身,看着"躺"在奠帐后的汪静生。他的脸上盖着一张黄草纸。也许纸太轻了,凤仪总觉得有风在揿动纸的一角。她很想那风把纸揿开,她可以再看看外公的脸。可是不管她回了多少次头,她就是看不到。 灵堂中烛火跳动、香烟袅袅,吊唁的人川流不息。他们先在厅中哭嚎泣诉,接着爬起来,和熟人聊天絮话,讨论家长里短。这简直比春节还要热闹了!凤仪怀疑自己在做梦,被鬼魇住了。她用力掐着大腿,希望能醒过来。就在这时,汪永福领着儿子老婆走进了灵堂,他的脸从中间裹了一层白布,上下露出眼睛和嘴。他们还敢来?!这简直有点天打雷劈的味道,凤仪觉得血一阵一阵朝上涌,冲得脑壳阵阵狂晕。她迅速扫视着整个灵堂,在丧服边发现了一把剪刀。她突地跳将起来,扑过去抓住剪刀,对着汪永福便是一下。汪永福吓得倒退一步,跌倒在地。凤仪一个踉跄,转过身又要动手,被众人夺的夺按的按,拖进了后面厢房。 "我的小姐,"陈妈哭道:"他是你外公最亲的侄子,还要指望他披麻戴孝、捧棺撒土呢,你伤了他可怎好?" "我不是外孙女儿吗?"凤仪吼道:"谁要他来装好人!" "那不一样,"陈妈捂住她的嘴:"你就消停些吧,你是个外姓人!" 凤仪不能理解地看着陈妈。陈妈长叹一声:"你爹姓方,你也姓方,你外公姓汪,他们一家人也姓汪。你外公疼你,把你养在身边,可论理你们是两家人。咱不说别的,汪氏族谱上就没有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只能写在方家。" "你胡说!"凤仪愤怒地叫道:"我不许你胡说!" 陈妈按住她:"好小姐,你别发火了,你外公一死,他们就要分了这座宅子,我和你陈伯也住不下去了。你赶紧想办法找到杨先生,投奔你爹爹去。要不然,还不知道怎样呢……"陈妈落下泪来:"可怜你小小年纪,可怎么好……" 听了这话,凤仪一下子心冷了。汪氏族人素不喜欢她,现在外公不在了,谁还能保护她?她想起哥哥,想起父亲在信中说的,要送她去上海读书。她抓住陈妈:"我知道哥哥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不行,"陈妈压低了声音:"好歹也等你外公入了土,也不枉他养了你一场。" 凤仪不做声了,陈妈见她安静下来,便安抚她休息。凤仪想起杨练临走之前说的话,哥哥一定在湖南会馆等她。她打定主意,等外公下葬后就离家出走,去寻找杨练。 灵堂大闹之后,凤仪都被关进了自己的屋里,陈妈也不让相见,换了其他女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每天只有三顿饭,顿顿都是红豆糯米,凤仪也不管,给什么就吃什么。 第四天下午,几个女人把一张靠背椅抬进房间。她觉得它和普通椅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个把手。但她们很快把她固定在凳子上,脱了她的鞋,抚弄她的脚。她一下明白过来,险些晕过去,缠足这件事,她常听汪静生谈起,方谦也在信中大加批判。既然他们都认为这件事不好,她自然认为这是无比混帐的。 她开始痛骂。因她从小女扮男装,跟汪静生出入各种场合,所以会的词语很多:无耻、下流、混帐、王八蛋……她把这些从未说过的话全骂了出来,最后,她吃痛不过,只反复骂道:王八蛋! 这词比较时髦。女人们哄笑着干活,毫不理会。她们把她的八个脚趾(大拇指除外)用力地朝后弯,一直弯到脚底,然后用白布一层一层裹起来,用线缝实。最后,她们给她套上一双尖头鞋,把她从凳子上松下来,分左右两边挟住她,强行行走。 凤仪的脚不停地出血。血从白布里一层一层渗出来,在地上留下两条湿痕。 这样折腾到晚上,她们把她扔在床上,然后离开了。凤仪缓了一会,拼着命坐起来,用力扯那些布,可那些布缝得如棕子一般,哪里扯得动。她又着急又伤心,不觉痛哭起来。也不知哭过了多久,她突然明白这是徒劳的。她止住泪,用膝盖代替双脚,从床上爬了下去。 她翻动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居然找到了一把剪刀。她席地而坐,开始剪脚上的布条,每当布条松落一层,她的心就痛快一层。她一边剪一边朝布条吐口水,当双脚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她痛得深吸一口气,然后无比畅快地大喘出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爬上床,怎么也不敢睡着。其实白天的消耗早就让她精疲力竭,只是担心那些女人再回来。她握起剪刀,把它放在胸前。如果她们再来就杀了罢!她这样想起,觉得又痛快又安全,心内一宽,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她被剧烈的摇晃惊醒了。一群女人们愤怒的模样映入她的眼帘。她们把她拖起来,要带她去见族长。她嘶声尖叫,双手乱舞和她们对打。一行人拉拉扯扯走到前厅,凤仪无意中看见了大门。大门是敞开的,一道强烈的光从门外照进,仿佛提醒她,外面天地正大。几乎不容再想,她低下头,一口咬在抓住她的女人的手上,女人惨叫一声,众人俱是一愣,她直窜到大门前,和汪永福的老婆撞了个满怀。 真是仇人相见分外见红!凤仪怒目而视,汪永福的老婆本性懦弱,吓得倒退一步。凤仪夺门而出,朝巷外拼命地跑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她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小巷。这里每一户与一户间隔很小,房子又矮又破。唯有一家门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坛,花坛里栽着一排美人蕉。 凤仪躲进花坛背后,坐在坛边。她这时才感到双脚钻心的疼痛,深浅不同的血迹已把一双白孝鞋染成了紫红色。她痛得无法自处,又恐有人追来,只得这么坐着。几天之前,她还和外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想到几日功夫,已是物是人非。她又不知湖南会馆到底在何处,欲去寻找,又伤了双足,不觉凄楚惶恐,眼泪扑嗽嗽地掉了下来。 忽然,吱呀一声,花坛后的院门开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少妇,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她看着凤仪,惊讶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坐在这儿? "我,我……"凤仪擦去泪水,胡乱道:"我等人。" 妇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又瞄一眼她的鞋,心中已有计划。她款款地在她身边坐下,软言道:"你穿着孝服呀,你们家谁死了?" "外公。" "你在等谁呢?" "哥哥。" "你哥哥在哪儿?" "湖南会馆[3]。" 妇人神色一变,冷笑一声:"小姑娘,听口音你可不是湖南人。" "我不是,"凤仪道:"我哥哥是。" 妇人点点头,心道这小姑娘一身孝服,死人的话不假,等人就不一定了……她又堆起满面笑容:"你知道湖南会馆怎么走吗?" 凤仪摇摇头。妇人道:"我家那口子就在湖南会馆当差,你不如在我家歇息。等他回来了,让带你去好不好?" 凤仪没有吱声。女人见她犹豫,笑了一笑,朝门内喊:"如玉,家里来小客人了。" "哎!"一声清脆的回答。一个着粉色衣服,白皮肤杏仁眼,长得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跑了出来。她见到凤仪,便上前拉她的手。毕竟是同龄朋友,凤仪没有挣脱。妇人见她已然上套,慢悠悠地吩咐:"去,把她带进去歇一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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