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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在车上画好妆,自己在镜子里欣赏自己。汽车驶入一个窄巷,沥川在抄近路。出了道口,眼前一亮,出现一座豪华的大楼。我们在大门下车,他把钥匙交给保安,保安替他将汽车开入车库。

  “你朋友画的是什么风格的画?”又不是奥斯卡颁奖大会,怎么我觉得有些紧张。

  “噢,他是Pomo.”见我不解,他又说:“Postmodern. 后现代风格。”

  我对前现代都一无所知,又何况后现代乎。

  “你什么也不用说。”他安慰我,“只管假装看画,无聊了就吃牛肉干。”

  上车前,他给我买了一袋牛肉干,我最喜欢的零食,塞在新买的手袋里。一路上沥川都说我还是小女孩子,因为我喜欢一切闪闪发光的东西。那只手袋上饰有不少光片,挎在手中,果然亮晶晶的。

  “这不合适吧。”我说。

  “怕什么,这是后现代画廊。”他拄着双拐,专心走路。我则把头抬得笔直,跟在他身边。

  画廊的门口已站着一排人。其中一个长发披肩的青年男士快步迎过来:“沥川!”

  “没迟到吧。”沥川上去和他握手,介绍我:“这位是谢小秋小姐,大学生。这位是江横溪先生,知名画家。”

  我们握手,问好。

  江横溪的身边站着他的太太,一位年轻的女士,面孔惊艳,头发高高挽起,一丝不乱,神态高贵。

  “季连。”沥川伸手过去:“好久不见。”

  两人握了手,沥川介绍我:“这是谢小姐,谢小秋,英文系学生。这是叶季连女士,国画家。”

  “幸会。”我说。

  “幸会。”叶季连笑着过来拉我的手:“小秋,你在哪里上大学?”

  “S师大。”

  “沥川,我们给你单独准备了沙发,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下吗?”她看了一眼他空空的右腿,略感怔惊。显然沥川绝少在正式场合不戴假肢。

  “谢谢,不用。”

  这时又来了一个中年人,装着灰色的西服,表情神秘而倨傲。叶季连忙说:“我来介绍: 这位是韩子虚先生,紫草画廊的老板,知名画家,古玉专家。”

  这是什么年头,怎么这里出入的都是“家”啊。

  然后叶季连介绍沥川:“这位是王沥川先生,CGP Architects总裁,建筑设计师,哈佛大学建筑系高材生,去年法国AS-4建筑设计大奖得主。他手上现有五十多个在中国的设计项目。沥川,需不需要我顺便介绍一下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

  沥川摇头:“不用了。”

  12

  我挽着沥川的手臂,走向画廊左侧的来宾签到处。沥川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我仔细研究,一个字母看不清,估计是法式拼写。然后,我签上我的名字,小得像蚂蚁,紧紧贴在他名字的下面。

  他低头看我:“为什么你的签名要写得那么小?”

  “你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

  “再签一次,行不?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名字有后缀。”

  我签了一个大的,盖在他名字的头顶上:“这样可以了吗?”

  他莞尔:“可以了。”

  “王先生,画廊后厅有专门为您安排的休息室。”负责接待的女生细声细气地说,显然有人事先交待过她,“出这道门往左就是。”

  “谢谢。”沥川把我手上的签字笔一放,问:“挂衣间在哪里?”

  “哦,就在这里。”女生笑盈盈地说,她不敢看沥川,却是满面通红。

  沥川替我脱下大衣,连同他自己的风衣一并交给她。

  女生被他的绅士派头打动了,拿着风衣假装想什么,发了一阵呆,半晌,递给沥川一个纸牌:“凭这个取衣服,请拿好。”

  画廊的灯光不明不暗,幽幽的从天花板上洒下来。四壁悬着油画。当中是几个古典风格的隔窗。后现代的绘画,摆放在纯粹古典园林风格的画廊里,显得很别致。

  “你喜欢看这些画吗?”沥川在一旁问。

  “不大喜欢,也看不懂。”我说,“不过这画廊的设计倒挺别致,我很喜欢。”

  我看见他脸上有得意的笑容。

  “是你设计的?”

  “不然人家为什么请我来?”

  “那么,王建筑师,你是属于什么风格的?”

  “自然主义。尽可能超越时代的限制。”

  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先哲:“是不是就像庄子那样?”

  “哦,你也知道庄子?”他有吃惊,“庄子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哲学家。”

  “哥哥,你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笑,“跟我谈庄子,是不是有点奢侈?”

  “我读过法文译本,上大学还选过这门课。可惜教授是个中国人,口音太重,弄到最后我还是一知半解。不过,你也不是中文系的,关于庄子的知识,咱们应当是半斤对八两吧。”

  “我父亲是庄子哲学的真正实践者。他向往自然,所以从城市来到农村。我们家不用电话,不装电视,连自行车都不买。我爸从小就告诉我,走路比什么都好。不过,我和我弟都背叛了他。没有自行车,我们求外公掏腰包;没有电视,我们攒零花钱逛录相厅。”

  他很吃惊:“是吗?你父亲拒绝现代文明?”

  “我父亲说,现代和古代没有本质区别。”

  “发人深省。”沥川看着我,脸上有笑,淡淡的,意味深长的。

  画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都是些打扮古怪的现代派画家。年轻人占了多数。叶季连几次忙里偷闲地过来和我们搭话,还说以后有空约我去逛街。我以为女画家都很高傲,想不到她竟如此随和,不禁有点喜欢她。

  我偷偷看表,才过了十分钟,问沥川:“站了那么久,你累不累?”

  “不累。”他虽带着拐杖,其实站立的时候,很少真正依赖它们。

  “哎,我觉得,其实,这个画廊里还是那么一两个人,不大像画家。”我看着人群中的一个人,说。

  “是吗?”随着我目光,沥川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西服,国字脸,胸口别着一只钢笔的中年男人。他好像一直在找人,然后,他好像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然后,他笔直地向我们走来。

  彼时,我们正和一群中央美院的学生们站在一起,想尽快把时间耗掉。他们在那里大谈康定斯基,我们假装在听。

  “请问,您是王总吗?”那个中年男子说。

  沥川微怔,继而说:“先生您找哪位?”

  “CGP Architects 的王沥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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