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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与她的犹豫相比,一慈是最为高兴的,也没有什么精神负担,她做梦都想到姐姐念大学的城市里生活,在她有限单调的生活字典里,进城意味着脱贫,进入了另一个阶层,田间的劳作和太阳的暴晒使她从记事起对乡下对农村有一种厌倦、恐惧和强烈的摆脱意识,那简直是一种奴役,生活沉重、乏味、单调,毫无希望。渴望过上好日子是每个人天生的愿望,对这个生活苦恼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来说尤其如此。曾经,为了过好日子她还差点要嫁给一个二混子,那好像是个有得必有失的选择,但现在,不用那种难受的选择她也来到了“天堂”。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傍晚,娘俩在做晚饭,一慈屋里屋外进进出出,赤着脚,拿这拿那,没有停步的时候。

  “你走来走去,就不能歇会儿?”素梅都被她转花眼了。

  “地板那么光滑干净,像床一样,走走嘛!”

  “人家会笑话你!”

  “我关上门,‘人家’就看不见了。”

  素梅叹了口气,“城里就是不一样,怪不得人人都往城里跑,跑进来就不想再回去。”

  “妈妈,我也不想走了。”一慈说。

  “你不走?指望什么?”素梅想笑,“又不像你姐姐有文化,念过大学。”

  “我可以干不需要文化的工作,进工厂,干什么都行!”

  “谁会要你?”

  “让姐姐给我找找?”

  “你给她说说。”

  一慈依偎在母亲身边,“我要是有工作就太好了,第一个月的工资首先给你买一件好看的裙子。妈,你看北京女人都穿裙子,很好看,你还没穿过裙子呢。”

  素梅笑,“人家是城里人。我穿裙子不好看。”

  “谁说的?你一定也不难看,除了脸黑。你可以化妆呀。”

  “化妆?嘴涂得红红的?脸抹得白白的?”素梅朝女儿扑哧一乐,“咱不习惯呢!”

  “妈妈,你要慢慢习惯,想不走就得那样,你一定要听我的,有了钱我请你去看电影。”

  说到高兴处,一慈在母亲肩上撒娇。母女俩说着,笑着,非常开心。

  一帆下班了,站在院子里,听着,却不想推门凑热闹,这种贫穷的欢乐让她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感觉。老天爷就这么不公平,富的富死,穷的穷死,到死都不放过。如果不凭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永远也改变不了这种命运。妈妈和妹妹的笑声又传出来,她感到一丝欣慰,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让妈妈和妹妹开心点,她们的高兴就是她的高兴,她们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她深深地爱着妈妈和妹妹,虽然她不愿意和她们那样亲密地嬉闹,也无法跨越立在她们之间的鸿沟——是的,她对母亲和妹妹有一种陌生感,尽管她和她们是心心相印和灵犀相通、荣辱与共的,但那条沟确实是存在的,有文化上的,有认知上的,也有多年不在一起而产生的距离。反正她没有那种在母亲面前撒娇的欲望和情趣。她只有沉重。

  “姐姐回来了!”探出一张灵动精致的脸来。一慈才17岁,青春和知足让她如此光彩照人。这是个可以忘记过去劳累、没有多少心计一心想过好日子的少女,如此单纯,纯洁,有知足常乐的良好心态。

  一帆看到她就有心痛的感觉,妹妹的浑然无知,眼界的狭小和大字不识几个,难道她本人就没有责任吗?她也有上学受教育的权利,到头来为什么像现在这样?同样没有挽救自己的最基本的手段,哭泣,碰上了不幸,只有哭泣,然后艰难地挺过去。看到母亲,也看到她未来的影子。

  一帆感到喉间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涩涩的。

  “姐姐!”一慈还在高兴地叫。

  “刚回来,在听你们讲话。”一帆努力地做出一个笑容,走进屋里。

  母亲已做好了饭,鸡蛋炒青椒,凉拌黄瓜,紫米粥已盛好,在桌子上放着。

  “这儿的菜太贵了,青椒八毛钱一斤!天天吃,哪吃得起?”素梅禁不住心疼地唠叨。

  “城里人就是这样,不会把菜钱捂在枕头底下几个月不舍得拿出来。我们既然在这里生活,也得这样花。”一帆本不想接母亲的话说,她在花她的钱,钱可以再挣,心疼什么?

  “黄瓜也三毛五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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