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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欣星还好吧,那孩子懂事,你们也不要太严了。欣亮也不错,跟你们小时候一样,好强。”

  “好了,不说了。”任之良怕母亲说到死去的弟弟,勾起更多伤心事,就说,“快过冬了,家里的煤够烧了吧?”

  “够了,不够我吭气。”她问任之良,“你三哥的事情上你来得下吗?”

  “我尽量来吧。”

  “工作撂不下,就不要来了,你嫂子会理解的。如果工作上能腾开手,就抽空来一下吧。你嫂子,那俩孩子都怪可怜的,你来也帮不了什么忙,给孤儿寡母的撑个面子就是了。”

  “好吧,我尽量来。”

  母子俩就这样说着话,不知不觉夜已很深,任之良和衣躺了一会儿,天快亮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任之良过来到老三家。一会儿,做纸活的,打棺材的,洗锅抹灶的,帮这帮那的,陆续请到了。前来吊丧的,你来我往,络绎不绝。老三家院里熙熙攘攘,一派忙乱景象。任之良觉得在这里也无事可做,问了嫂子和九爷等人,就要回去。征得同意后,他前去灵堂里,揭开被面,看着老三的遗容愣了半天,慢慢地盖好,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擦眼抹泪地退出灵堂,向村口等车的地方走去。

  老三出殡的头一天,任之良赶到了老三家,此时已近黄昏。灵堂大开着,门对直,横放着老三的棺材,任之良进了灵堂,点了纸,叩了头,围着棺材绕了一圈。棺材是大红色底子,两侧画着金色的两条龙,腾云驾雾,气势不凡。名曰鸱虎。

  据传,此地的大红棺材是由本地一位在朝廷做官的清官挣来的。此人自幼聪慧出众,称为奇童。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一岁中进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正三品。他为官清廉,正直不阿,依律办事,得罪了当朝权贵张居正,被其党羽流言蜚语中伤,谢病还乡。张居正死后,他才又被朝廷起用,任户部左侍郎,前后为官三十多年。死后,因他政绩卓著,朝廷赠他户部尚书,并赐大红棺材,派员护送故里,葬至此地。从此,此地人死后,皆用大红色油刷棺材。过去,只有德高望重或有功名学识的人死后,才配画鸱虎,如今,小民百姓,只要花得起那钱,都可画上一画,无人兴师问罪。

  小小的庭院人满为患,北屋里设有经堂,冲门摆着一面大方桌,桌上摆放着祭品和道士的经文家什,四个身着黑色道袍的道士,吹吹打打,咕咕哝哝,念叨着谁也不懂的经文,意在超度亡灵。

  出殡的当天,任之良和其他人一样,起了个大早。老三家的大门上贴上了白对联,院中间放着两口大锅,锅里盛的是窝窝饭,碗筷就在锅旁,愿意吃的,随便盛一碗就吃。除了道士由专人侍候,这里没有特别的客人。

  饭后是验棺,只有老舅家的人才有这个资格。这时把老三的舅舅请到灵堂里,老三的儿子和女儿陪着,别人挪开棺盖,揭去子盖,撩开死者身上的被面,舅舅和子女仔细察看一遍,确证没有异常,盖上子盖,用红纸把子盖和棺体糊得严严实实,再盖上棺盖,由舅舅用早已备好的细沙溜到盖铆的小孔里,就把棺盖给封死了。

  近中午时分,摆宴席招待来宾。宴罢,到村头去“打散”。这是出殡前的一个重要的仪式。搬出所有的纸货,有花圈、魂幡、纸人、纸马,这些都是老传统了,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流传至今。除此还有小汽车、电视机、电冰箱,这显然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如今有些城里人死了,还要糊小洋楼,三陪小姐)——大凡活人用得着的,能做多少做多少。此时由孝子们扛着、抱着、抬着,一窝蜂拥向村头。

  这里早已设好了经坛,摆上了祭品,备好了焚烧纸货的麦草。孝子们随同道士一路走来,吹吹打打,哭爹喊娘。到了这里,按规矩摆放好纸货,四周拥上麦草。孝子们呈半圆形跪在经坛前,道士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上台,一会儿绕着台子转。孝子们听现场主持人的指挥,一会儿跪,一会儿起,十分烦琐。大约两个多小时后,道士的经念完了,主持人把经坛上的祭品散向四周,看热闹的人四散抢拣,图个吉利。之后,点燃麦草,烧化完纸人纸马等货,孝子们扛着魂幡花圈,跟在吹吹打打的道士后面,绕着村子转一圈,回到灵堂里,整个仪式这才算完结。

  之后,开始辞灵。灵堂门口放一小方桌,桌上放一个小口瓷瓶,瓷瓶上面糊着剪成碎条状的白纸,叫食瓶。全家老小、亲友乡党,跪在灵堂前,按与死者的亲疏关系,依次前往小桌旁,将切成碎块的糕点、水果、核桃、茶酒等食物徐徐装入食瓶内,食瓶装满后,用一枚红枣塞住瓶口,辞灵结束。

  之后吃送殡饭,院子中间放置两大锅窝窝饭或汤面条,送殡的人随便吃。吃完送殡饭,就要起灵了。将灵柩抬出院门,绑上椽子,由八人抬起,前往坟地。魂幡、花圈在前引路,儿子怀抱老三的照片,和其堂哥一起,肩拖一匹拴在棺材上的白布,叫拖灵,紧随魂幡之后。送葬队伍在人喊马叫声中,急匆匆向坟地奔去。抬棺的人马按坟地的远近编成若干组,轮流替换,任之良也编在其中一组,抬到坟院里,任之良已经汗流浃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老三入土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坟坑里填土,一会儿,填平了坟坑。为了确保坟头顶端位于坟坑中心,在堆坟头时,在坟坑中心插上一根杠子,随着坟头的增高,杠子慢慢地往上抽,直到坟坑里挖出来的土全部堆到坟头上。第三天,子女们来攒三,在坟头顶端插上一长形石头,再用较小的石头沿着一路插下来,在坟堆正面用三块石头做成一个门形。这是后话。

  任之良参与了埋葬老三的全过程。当他看到老三的棺材慢慢下入坟坑,他的心灵为之一颤,难道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类每一个个体的最终结局?当他看到插在坟头上的那根杠子,他想起了猴子埋葬同伴的行为。猴子埋葬死去的同伴时,把它的尾巴留在外面,是盼望死者能够在某一个时刻活过来,当风吹动猴尾巴摆动时,它们把它挖出来看看,看它是否已经复活。老三坟头的那根杠子,恰似猴子的尾巴,但它不是老三是否复活的企盼,而是修建坟墓的工具。

  人一下葬,孝子们脱了孝,老三的葬礼圆满地画上了句号。作为生者,完成了一项任务,尽到了某种义务;作为死者,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到他该去也必须去的地方去了。

  送葬的人们收拾工具陆续返回,任之良夹在人们中间。他想,他和所有的人一样,和已经死去的、仍旧活着的人一样,不管你是长命百岁还是英年早逝,总归都要死去。对一个生物个体而言,其生命是短暂的。因其短暂,所以才显得格外珍贵,格外令人关注。正因如此,人们发明了烦琐的丧葬文化,以崇高的礼仪送走那些死去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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