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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黄逸飞这会儿没有心思理安琪。他正烦躁着,郁闷着。

  出了点事儿:他自己亲自跟的一个单黄了。

  省里新建了一条高速公路,两边的广告牌差不多有一百块。本来已经达成了意向,黄逸飞的公司只要象征性地交一点押金就可以拿下五年的使用权,再分包给别的广告公司或者直接卖给客户,中间的差价差不多有两百万。黄逸飞有个表叔,是省高速公路管理局的一位中层干部,一直在帮黄逸飞运作这件事。没想到省高速公路管理局新上任没两年的关局长犯了事,上个星期才双规,今天上午便批捕了。

  一时小道消息不断,说他刚上检察院的车,还没开到办案组下榻的招待所,便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犯的事全招了。象其他贪官一样,他的事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经济问题,一个是生活腐化问题。据说钱是藏在地板下面的(另外一个版本,说先塞在避孕套里,再塞在液化汽钢瓶里),早上说还只有七、八百万,到了下午,金额一下子涨到了五、六千万。因为冰厢冷冻室里有块奶酪,里面夹塞的几本存折,被搜查的办案人员找到了。花花事也不少,第一次就交代了八个,后来一挖,凡是送钱超过二十万、保持性关系在一个月以上的,就有三十多个。除了一个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其他的基本上是美容美发厅和歌厅的小姐。上面发下话来,不管涉及到谁,要一查到底。这是对上。对下,则要求局里的干部,先自审自查,如果有问题,务必在规定的时间内向已进驻的省纪委省检察院联合办案组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

  黄逸飞和表叔是在一座茶坊的小包厢里见的面。表叔把上面的事一说,觉得不用再讲道理了,该撒手就撒手吧。

  黄逸飞却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说我跟姓关的不认识,八杆子打不着,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上面爱抓谁抓谁,我跟你们局里可是签了意向协议的,做的是正当生意。

  表叔一笑,心里说这家伙怎么这么幼稚?都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了,怎么这点事都想不明白?什么是意向协议?那是可执行也可以不执行的。什么是正当生意?你到东门蔬果批发市场买的小菜,贩到西门零售市场去卖,加个几分钱几毛钱的差价,也许是正当生意。只要跟权力部门沾上一点点边,你的生意正当不正当,可能就得打个问号。现在什么社会?关系社会。一个人单打独斗能成事吗?成不了,得整合资源。什么叫整合资源?就是有钱的出钱,有权的用权。权钱结合才能所向披靡。比喻说关局长,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他口袋里固有的吗?也不是。他的钱是别人送的,有受贿的必然有行贿的,听说这次建筑公司的头头、大的小的包工头,也抓了不少。

  黄逸飞说:“那又怎么样?”

  表叔这下就搞不清黄逸飞是真傻还是装傻了。他瞪着黄逸飞看了几秒钟,又取下金边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再次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这才“那个”“那个”了两三声,用手在自己和黄逸飞之间比划着,说:“好好好,咱们就拿你这单生意来说吧,象我和你,当然不是钱和权的问题,因为用不着。可是,你是知道的,我在局里管工会,有什么实权?但是,如果,嗯,如果没有我这个表叔,你会连门都进不了。你进了门,我又不能直接办,怎么办?就得去找别人。怎么找的人?有些情况你知道,有些情况,你就不一定知道。因为我们要找的那些人,警惕性都很高,要求一对一操作。现在,我还担心那些人口风不紧,一顿乱说咧。你倒好,还想做春秋大梦。”

  黄逸飞又不是真的傻,哪里会不懂得这些道理?他只是不甘心罢了。广告公司生意不好做,他还指望着靠这单生意打个翻身仗咧。就此放弃,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姓关的也是,迟不出事早不出事,偏偏这个时候出事,真他妈的该判死刑。

  表叔还就是怕黄逸飞这么想。前段时间他为黄逸飞的事,可没闲着。那件事能够做到现在这种程度,除了他在单位为人处事不错,大家肯买他的面子,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件事情太小,别的人没几个看得上眼。他要找的那些同事和领导,可是见过大钱的。表叔有句话没有跟黄逸飞说,他的事当初之所以有点谱,也是因为关局长点了头。

  就说关局长吧,就是真的收了五、六千万又怎样?还不是小儿科?说句不好听的话,一个管交通管修路的厅局级干部,要么干干净净,要是贪,要没这个数,只能证明他没本事。五、六千万算什么?高速公路只能修千把米。不要说是关局长,换另外任何一个人过来,很难说不会是这种结果。关局长是因为前任出了事,千挑万选选出来的。他上任时,发过毒誓,还上过报纸。可是,那又怎么样?不要问他为什么会贪,要问他怎么能不贪。

  这就好比让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去看守粮库和食堂,不偷不吃,可能吗?更何况这时候还有人过来怂恿你,说偷吧,拿吧,粮库和食堂没有监控设备,也没人管你。你不偷不拿,就是傻瓜,别人一样不会相信你的清白。更有甚者,有人还会亲自动手,把那香喷喷的大米白饭和美味佳肴,恭恭敬敬地端到你面前,象伺候挑食的小祖宗似地追着往你嘴里塞,因为你不偷不拿,你就跟他们不一样,这会让他们非常不自在。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随便叫了几个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闷闷地喝酒。

  表叔生怕黄逸飞不明白,有句话已经翻来覆去地说过两三遍,这会儿主动端起酒杯,示意黄逸飞也把酒杯端起来,等到两人碰了一下,表叔说:“破财消灾破财消灾,这事没做成,不是坏事,是好事。”

  黄逸飞冷笑一声,没有说话。黄逸飞这里那里地撒小钱,粗粗算起来,也有十来万。这下好,打了水漂,不是一句坏事变好事安慰得了的。

  黄逸飞朝空中吐出了一口酒气,冲着表叔摇了摇头,说:“我就不明白,那帮家伙,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表叔说:“钱多干什么不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谁不想让自己的钱多一点?这跟你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

  黄逸飞说:“一样个屁,有本事他也去做生意呀。”

  表叔发现黄逸飞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了一点变化。在这之前,他对他是恭恭敬敬、言听计从的,今天却似乎有点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埋怨他的情绪,好像这事当初不是他黄逸飞来求他,而是他主动热脸贴冷脸贴上去似的。但表叔大人有大量,不会去跟黄逸飞计较。再说了,挣钱不容易,白白地花了钱,一个响声都没听到,这事搁在谁身上都心疼。

  表叔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其实,钱本身是没有什么好坏之分的,谁都想挣钱,就看该得不该得。”

  黄逸飞说:“什么叫该得?什么叫不该得?有几个人认认真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又有几个人能把这个问题,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黄逸飞这样起高腔,拿这种质问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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