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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康熙感觉自己的心像一片碎纸,被扯得粉碎,升起的却是无可压抑的恨和怨,恨她不争、怨她退缩,但是声音已经如常,他淡淡地开口。

  “你以为你抛弃的不过是一个爱你的男人,所以把这些年的情分随手抛了?你还是不是黄金血胤?你还姓不姓博尔济吉特!你打败过宜妃、惠妃还有数不尽的妃嫔,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就这样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留瑕!”康熙的话音原先还强压着平静,越到后面,气得连声音都发抖,嗓音干哑得像是哭了好几天,“你怎么就这么无用!你怎么就不去跟她争一争!斗一斗!你知道朕会帮你的!留瑕!”

  康熙紧绷的表情终于崩溃,他猛地发出一声闷吼,背转身去,扫掉了几上所有的东西,顺手抄起一个砚台,砸碎了墙角的大玻璃镜。一声巨响后,晶亮的玻璃碎了一地,他在无数个碎片中看见自己从眼角无声滑下的一滴泪。

  康熙非常明白自己这样的举动不符合一个皇帝、一个男人的身份,一哭二闹是女人的权利,晓得自己太蠢,可是他没有办法能告诉留瑕,他是如何花了二十年,才终于把心打开,准备着要接受着她进入,可是她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对他敞开的心扉视而不见。

  留瑕没有看见康熙背转的身子在轻轻地抽搐,闭上眼睛,她终于明白,也许不只是她不懂康熙,康熙也是不懂她的。怎么争?怎么斗?她确实怕了,她怕的是巴雅尔身上那个隐隐约约的少女留瑕,她怕的是从前的自己,那个骄横任性却敢说敢为、敢哭敢笑的留瑕,人,最大的敌人永远是自己,又有谁能打得过自己?

  她张口欲言,她想告诉康熙:“我不是为了一个巴雅尔痛苦,我痛苦的是每天被束缚在贵妃这个位置上,我痛苦的是我越来越不是自己,眼见着一天天老去,我害怕失去你,我更害怕我会做出什么蠢事来留住你、甚至伤害你……”

  但是留瑕没有说话,她静默无语,即便她眼明心亮,知道只要在康熙面前坦白这样的恐惧,他会更加怜惜她的。她也是个懂得时机的人,在皇宫中,不懂时机的人只有被牺牲的份儿,不过,留瑕选择了沉默。她也晓得自己太蠢,多沉默一秒,她与康熙的距离就多远几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挑战他的权威,她一向选择顺从。

  留瑕垂首含泪的模样,在阴影中显得那样柔弱,却又无比倔犟。康熙被她的倔犟惹恼了,他戟指冷然警告:“留瑕,你抛弃的是一个皇帝,可朕不杀你,朕会放你走。不过,朕永远不会告诉你,为什么只对你依恋难舍,朕要你花一辈子去猜、去想。你会永远记得你抛弃的不是个普通男人,是一个皇帝!”

  于是他走了,他需要去找一找自己的心,拼起来,这样才能继续活下去。而留瑕站在外寝,静静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是没有泪了,心却一下子胀了开来,挤在胸腔里,梗得她痛苦地呕吐起来。人们抢进来服侍,留瑕任由他们摆弄,躺在床帐里,外面已经替她熄了灯,只留了远处的一盏,她兀自张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帐顶,搁在长枕上的脚悬空,碰不着地,她觉得自己也像被悬在半空中。多少恨,已是昨夜梦魂中,犹记花月春风时,她摸着自己的脸,眷恋地,她要记得自己曾经的美丽、曾经的坚强。

  她伤了他,伤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是自作自受、甚至是自以为潇洒……黑暗中,她眼前闪过无数的回忆。

  如果回忆有声音,应当是像蛇鳞擦地那样的沙沙声,听在耳里、磨在心头。前方摇曳的烛光中,那些美好的、甜蜜的、忧伤的、猜疑的时光,像数条鳞上闪着幽幽光芒的蛇,只露出森森的白牙,它们那样满足地离去了,带着满腹被咬死的爱情,绕过她脚边,缓缓地爬入了户外的黑暗中,再也找不到了……

  留瑕侧过脸,她终于能闭上眼睛,也许她就是那些蛇,是她亲口咬死了爱,在爱还不到千疮百孔的时候,她吞下了完好的爱,从此,爱就不再是康熙与她共有,而是她独自享有的,她咀嚼着腹中爱情的尸体,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自在,却痛苦。

  巴雅尔的贵人册文很快就拟好了,太后心中有鬼,知道自己在这事上对不住留瑕,就想把巴雅尔放到其他妃子那里去做宫里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踩着自己姐姐做的贵人,妃子们虽不一定与留瑕过心,然而这种事,还是让人觉得巴雅尔不是个正经人,没有人愿意收她,到最后,太后还是找来了留瑕。

  “留瑕啊……我是要跟你谈谈,巴雅尔的事。”太后端着一碗茶,慢慢地啜着,“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满蒙两家是大清的根基,只有你一人在皇帝身边,本家总觉得不安,巴雅尔是草原上来的,跟漠南、漠西都认识,收她进来,也是给蒙古吃颗定心丸,死心塌地给皇帝效力,至于受不受宠,那是她自己的造化了,是吧?”

  “奴婢没什么好不痛快的,其实,今日是要来讨太后一个恩典。”留瑕沉静地端坐着,她今天比平常朴素许多,清水脸子,只淡淡地搽上一层粉,显得有些苍白。

  太后不自然地一笑,敢情是要讲价了?她淡淡地说:“那你就说吧!”

  “求太后恩准,让奴婢往奉安殿守陵,带发修行。”留瑕缓慢而清晰地说。

  太后大惊,她定了定心神,戏谑着说:“这是怎么了?跟皇帝拌嘴了?”

  留瑕起身侧立,整敛衣裳,直直地跪了下去:“回太后的话,是奴婢德薄才浅,这个贵妃的位子,实在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甘愿出宫守陵,请太后另选贤德掌管六宫。”

  “不成!”太后断然拒绝,她皱紧了眉,紧紧地扣着茶碗,耐着性子说,“你不要因为巴雅尔的事情上心,皇帝那么疼你,听说外边也已经有人递折子请立你为皇后,太子也说了,若有人说你没有子嗣,他愿意拜你为母,留瑕,你且宽心,我绝没有不喜欢你的意思。”

  “太后深恩,奴婢点滴在心。”留瑕磕了个头,恭敬地说,“奴婢不是为了巴雅尔的事情拿乔,是奴婢实在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办法担当起贵妃的责任,皇上也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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