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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沉默之中,众人都把视线投在门外那群跪在金砖地上的女人身上。留瑕走进了乾清宫,康熙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留瑕三跪九叩,接着,康熙走下,他要与她一同前往慈宁宫见太后。他站在她身边,梁九功拿来大氅,留瑕亲手给他系上,她仰着头,上移的目光如此柔顺,康熙觉得心头也像披上了大氅那样温暖。大步走出乾清宫,她跟在他身边,朝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走得四平八稳,两人绕过转角,用身后的太监作掩护,挡住了妃嫔们的视线,康熙的手往后伸,碰到了留瑕冰冷的手。

  "怎么那么凉?"康熙低声问,将她往前拉了拉,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搓了搓,"回头让人拿手炉暖一暖,别冻伤了。"

  留瑕捏了捏他的手,只低头一笑不回答,有时候不想说话,康熙会懂得的。夹巷很长,直直地延伸到紫禁城的另一头,好像永远走不完,拉着他温暖的手,不是康熙二十八年时,那种如火的燥热。留瑕靠近他,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他的手、他的肩膀,一直都在她身边……

  "皇上,这回,我很高兴站在您身边的,是我。"留瑕坦率地说,抬头,看见康熙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

  "有你这句话,朕就安心了,留瑕,朕太需要你,离了你就觉得难受……"康熙长叹一声,看着留瑕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康熙紧张地问,"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人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越任性,等皇上哪天任性到躺在地上耍赖的时候,才是真的老了。"留瑕抿嘴儿一笑,光是想象康熙在地上打滚耍赖,就让她忍俊不禁。

  康熙先横了留瑕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可从来没有躺在地上耍赖过。他看着远方,牵着留瑕的手,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好像总是静止的,她浅笑的容颜,如同她的名字,是满天绚烂的彩霞,一种无法移开视线、无法不停留的牵挂,不管走得多远,一想起,就想再看一眼。这是她父亲取这个名字的原因吗?是名字造就了这样独一无二的她,还是她成全了父亲给予的预言?

  大队人马进了宁寿宫,轻轻的雪花缓缓地铺在他们刚才经过的路上,离去时,在地上踩出了浅浅的脚印,又被抛棉扯絮似的雪掩盖住。康熙一向喜欢雪,从来不在雪天撑伞,他拉着留瑕回到承乾宫,他的右手伸进她左手的马蹄袖里,两个人的袖子紧紧连着,雪落在他的端罩上,他向留瑕微笑:"咱俩像不像从前去景山堆的雪人?"

  "有雪人手拉手的?"留瑕的手指触着他温暖的手臂,冰冷的指尖明显感受到了皮肤下温热的血液流动着,她往他身边缩了缩,嘟囔着说,"今年的雪下大了。"

  "下雪好啊……"康熙任她紧偎着,低头轻声说,"瑞雪兆丰年嘛……"

  留瑕又微笑了,康熙看着她那淡淡笑着的眼睛,感觉是温柔的牵绊。早已习惯有她在身边,康熙试探地问,"如果有一天,朕去了,你怎么办?"

  "当然是跟着去,我不想为皇上哭哭啼啼几十年。"留瑕毫不考虑地说,仿佛这个答案在她心头已经萦绕多时,"但是我知道,我如果去了,皇上还要活,我比皇上自由,至少,我可以选择去留,您,只能活。"

  "记得你今日的话,留瑕,朕比你大十二岁,也许真有一天,朕会早你一步离去。到那时,朕不要你独活,我们牵着手,一起去。"康熙握紧了她的手,明知道这个要求对她不公平,但是他不想放开,即使是死,也要抓住她的手。

  留瑕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他抓着她的神情,就像太子小时候抓着心爱的那只布老虎一样,那是赫舍里皇后在他还没出生前给他缝的,是皇后唯一留给太子的纪念。康熙此刻的神情,看在她眼中,与太子的脸重叠了,父子两人,都早早地失去了母亲,一个顽强地活着,一个柔弱地怀念着,却都一样可怜。

  "我会记得,如果我先去了,请皇上不要有任何加恩,我不求什么金丝楠木、陀罗经被,就照着入关前的习俗,把我化了,混在满天红尘里,随风游戏,好吗?"对于生死,留瑕看得很淡,她把身后事都想得很清楚。

  康熙没有答应,因为他刚在自己的景陵陵园里,下旨盖了留瑕的园寝,那个园寝所在地的一花一草,都经过十多名风水堪舆名家看过,他要把留瑕的灵魂留在慧妃园寝里,与他一同避开六道轮回的分离,永生永世,在他们生前走过的地方,一遍一遍演绎着,只属于他们的记忆。

  像雪,一年下了又一年,却还在飘着、飘着,三百年前的雪,也许与今日没什么两样,雪,是水的鬼魂,不断地重复着,百年前的韵律,飘着、飘着……

  第三卷:慧贵妃

  第二十四章 紫禁城康熙三十四年冬

  雪无声地落在承乾宫的明黄琉璃瓦上,屋脊上两只张着大嘴的螭吻依然瞪视着对方,没防着自己也白了头;七只走兽一溜儿蹲在屋檐上,头上都堆着尖尖的白雪,像是戴了昭君套似的,平添一丝趣味。但是这些趣味无人欣赏,宫女、太监们能躲的都避风去了,在这无月无星的雪夜里,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

  承乾宫中也是,夜已深了,留瑕坐在镜前,妆台上点着一根蜡烛,外面的天色很暗,摇曳的烛光下,她若有所思地梳着长发。烛台下,压着几份素纸折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日程,她看过了一张又一张,不远处的红木大床传来几声轻嗽,仿佛是试探可以咳得多小声,她纵容地一笑,放下梳子,回眸:"怎么不多睡会儿?"

  "没你,睡不沉。"康熙半撑着身子,似笑不笑地看着她,垂在胸前的辫尾,已有一半花白了,却还撒娇似的说,"哪来那么多要紧事要看?睡饱再看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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