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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谭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转开脸。他的手还是放在她的肩上,停留片刻:"这两天多少度你知道吗?怎么穿这么少?"

  "早习惯了。"谭斌犹豫一下,"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刚从酒店出来,顺路,就拐进来碰碰运气。"程睿敏说得很坦然。

  谭斌哦一声,不知道怎么接下句,想了想说:"跟我上去吧,你也喝杯茶醒醒酒。"

  程睿敏的反应,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不用不用,时间太晚,不多打扰,我马上走。"

  谭斌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上回三人碰面的那一幕,仍让他心有余悸。"那就花园里走走好了。"看看他搭在臂弯里的风衣,谭斌淡淡补一句,"你最好把风衣穿上。"

  程睿敏顺从地套上风衣,跟在她身后,走进冷冷清清的花园。

  前两天刚有一场寒流过境,室外气温骤然下降,只有十度左右。但是刮了两天两夜的北风,吹走了北京上空的灰色雾霭,墨蓝的天空显得特别明净。

  踱到树荫下的暗处,谭斌站住,问他:"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

  "我担心你见了我的电话会立刻挂掉。"

  他说得完全属实,谭斌无法反驳,只得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回家?"

  程睿敏朝楼顶抬抬下巴,"你房间的灯一直没亮。"

  谭斌起了疑心,"你等了多久?"

  "刚到。"他依然坚持,努力说得轻描淡写。

  谭斌站在他对面,手插在大衣兜里并不说话。黑暗中她的轮廓愈加柔和,两只眼睛晶光闪烁。程睿敏被看得狼狈,退后两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挨下来,他已无法站住。

  "谭斌。"

  "什么?"

  "我知道我很冒昧,不该轻易来骚扰你。可我今天实在想找个人说话,如果让你觉得困扰,我很抱歉。"

  谭斌端详他片刻,慢慢说:"那我半夜把你叫到医院,是不是也该说抱歉?有什么都是我和他之间的旧账,不关你的事。"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做罪人,不用再拉其他人下水。

  程睿敏被噎住,半天做不得声。过一会儿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忽然绽开笑容。那个笑容竟让谭斌感觉辛酸,即使在暗影里,也能看到他眼底透出的如释重负。

  积攒多日的薄怨渐渐融化,谭斌心一软坐在他身边,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程睿敏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睫毛的阴影似黑色的蛾翅,静静驻留在面颊上。

  "那允许我猜一猜,签了一份重要合同?"

  程睿敏忽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谭斌拉拉他的领带,"这条领带,至少已有三年历史,三年中所有隆重正式的签约仪式,它都会出现。"

  那是一条登喜路,深蓝的底色上,四处散落着小小的白色R字,他英文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程睿敏牵牵嘴角,像是在笑,"谭斌,你太敏感了,简直可怕。"这就算是默认了。

  至于那条领带,并不是谭斌的敏感,它曾是公司八卦里生命力最长久的秘密。每次看到它出镜,她都忍不住暗笑,觉得款式巧合得惊人,也自恋得惊人,和程睿敏平日低调的风格,完全不搭调,他却毫不在意地戴着它招摇过市。

  "那么,你们代表处注册升级分公司了?"谭斌追问。

  代表处是没有资格签订商务合同的,所以她才如此猜测。

  "你猜的,全中。"程睿敏迟疑片刻,终于开口,"我们刚和众诚公司签了一份frame agreement,双方在Strategy Level进行全球合作。"

  这下轮到谭斌大吃一惊,"你们和众诚?"众诚也是此次普达集采的入围厂商之一,算是本地供应商中的领军人物。

  "是,本公司在中国大陆的第一个program。"

  "Oh, really?"谭斌张大眼睛,困倦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你不会蒙我吧?挺大的事,怎么事前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之前的消息,是封锁得比较严密。两个小时前才正式签字,最迟后天,应该就能看到新闻了。"

  "就是说,从此你们要高举民族产业的大旗,铁了心支持Local公司了?"

  "可以这么说。上次CEO来中国,费尽心思才让他意识到这点,当时就拍板定下了基调。欧洲的研发中心,年后可能要搬一部分到中国来。"

  "这些天你一直在忙的,就是这件事吧?"

  程睿敏点点头,神色间并不见多少喜庆之意,"折腾几个月总算落停。今天的感觉很奇怪,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为了今天的结果,上海、北京、欧洲三点一线,四个月内他飞了无数趟,差点把命扔在一万米的高空航线上。

  谭斌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脚尖,"明明是件好事,你怎么意兴阑珊的?"

  "有点感慨,你应该能理解。十年前这些本地企业起步时,饱受跨国公司的打压,十年后我却要靠着他们的青睐,才能跨过中国的行业壁垒。"

  对程睿敏的郁闷,谭斌深表惊异,"看来您的身份转换还没有完成,程首代,哦不对,应该荣升程总经理了,忘了恭喜,您现在不再是汉奸和洋奴,您已经弃暗投明回头是岸了。"

  程睿敏看着她差点笑出声,"挤对我?"

  "小的不敢。不过和内资合作,磨合期注定很长很痛苦,我对您致以万分同情。"

  程睿敏还是笑,"你说得对,可这是大趋势,不可逆转,整个行业遍地黄金的传奇,已经彻底结束,如今的市场,不再是十年前的中国,总要有人先行一步。"

  谭斌依然在消化这个消息,不过她真正想的是另一件事,"正好评标前众诚的利好见报,这时机选的,啧啧,你们用心真险恶。"

  "两码事,我们的合作方向是海外市场,你别往一块儿瞎琢磨。"

  "哼,司马昭之心,得了,以后咱们就彻底是两条船上的了。"

  "谭斌。"程睿敏拉过她的手,"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现在说点儿别的行吗?"

  他的唇印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却格外轻软柔腻,谭斌心口一荡,要说的话便堵了回去。

  他摸索她的脸,满心苦恼,"想见你,见了面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谭斌轻轻叹口气:"很不幸,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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