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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快下班的时候刘秉康现身,据说刚从欧洲回来,时差尚在就先抵达公司。

  谭斌约了十分钟时间汇报集采进度。

  对她的疑问,刘秉康分析得很简单,"标书推迟,除了田军说的原因,还应该有个理由,按照以前的习惯,十月中旬发标,Commercial Negotiation 的时间,正好延迟到十二月中旬。那时各家公司急着签合同完成年度Plan,会在Pricing和Discount上做出很大的让步。"

  谭斌不得不佩服,生姜还是老的辣。她觉得不对劲,可没往这方面想。"那……普达是铁了心,要通过集采让各家价格大跳水?"

  刘秉康点头,"是这样,你们正和省公司提前讨论技术方案对吧?让各省的Sales也做做工作,设法减去一部分配置。"

  谭斌想起田军的话,"可是田军说得挺狠,会不会出问题?"

  刘秉康笑,"Cherie,有时间多读读历史,你会发现,中央集权和地方自治,从来就是永恒的矛盾。你们大陆怎么说?哦,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要学会利用这点。"

  他低头看腕表。

  谭斌本来还想提一下销售目标的事,见状识趣地站起来告辞,一面仔细品味着最后一句话。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谭斌只好拎着手提电脑去了医院。

  沈培正在病房大发脾气。

  起因是护工要为他换身衣服,他不肯,挣扎中把床边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全扫在地板上。左手的点滴进针处,因为针头戳破了静脉,药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个大包。

  护士要为他换针,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针头扔在一边,血汩汩流出来,沾染在雪白的床单上。

  看到鲜血,他突然俯身,开始搜肠刮肚地呕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谭斌进门时,几个人正围着他手足无措。

  保姆王姨流着眼泪试图说服他:"培培你要听话,伤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才一阵胡闹,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蜷缩在床上,死死攥着衣领,呜咽着重复:"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滚!"

  老人退后低头抹泪,鼻头眼眶通红,花白的鬓发灯光下异常刺眼。

  谭斌看不下去,撂下电脑包走过去,"沈培你想干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别说了。"

  谭斌拨开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却一眼看到他头顶的伤处,想说的话立刻都咽了回去,只长长叹口气,放软了声音,"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发脾气?"

  沈培不说话,放下遮在额前的双手,呆呆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水光。谭斌不忍对视,用药棉按住他流血的伤口,感觉到牵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上前:"培培,晚饭想吃什么……"

  谭斌无奈地回头,"王姨,你们先出去会儿好吗?我跟沈培有话说。"

  护士被留下来收拾残局,不满地抱怨:"早说过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绪本来就不稳定,这人多嘴杂的,怎么不出事?"

  谭斌低声道歉:"对不起。"

  护士重新调整好点滴,收拾起药品器械,推车离开,门在她身后关上,隔开了套间外的人声。

  谭斌这才松口气,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沈培的脸,什么也没有说。那曾经呈现健康棕色的皮肤,如今却苍白而萎靡,额前新生的发茬硬硬地刺着她的手心。

  "为什么?"她终于问。

  "我看见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他,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有那么多的血,血的颜色那么刺眼,那么黏稠……面对面,我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瞳孔扩大,呼吸消失……"

  谭斌顷刻心软,不由俯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脸,声音轻得梦呓一般,"已经过去了,小培。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们都要过这一关,谁都避不过……"

  有人曾经告诉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样,你逃不开也避不过,总有一天要学会面对。但是沈培经历的,也许比很多人都要残酷。

  她的嘴唇被某种咸涩的液体沁得透湿,沈培的身体在她身下轻轻颤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像浇过半桶水。

  谭斌尝试着去解他的衣扣,"衣服再不换就臭了,我帮你,我们慢慢来成吗?"

  "不!"沈培立刻握紧衣襟,警惕地后退。

  "好好好,不换就不换。"谭斌住手,扳过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不过你得答应,以后不许乱发脾气。"

  沈培看着她,谭斌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和询问,可那是他拼命想要逃避的东西。他挣脱谭斌的手臂,转开脸说,"我想回家。"

  谭斌吃一惊,又不能明确拒绝,只好哄着他说:"你听话再养两天,我们和医生商量。"

  沈培终于呼吸平稳地睡着,却维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双臂护在头顶,身体像婴儿一样蜷成一团。

  谭斌满心痛楚和疑虑,完全无法想象沈培曾经历过什么。他心里像是有个黑洞,既不肯面对也不肯消化,只是执意地逃避。设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验伤报告,那上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请心理医生的建议再次提上议程。

  沈母却依旧兴趣不大,只抱怨说国内没有合格的心理医生,挂牌的心理诊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饭吃。最后是沈培父亲出面,找到一位大学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才不再说什么。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谈话,却不是很顺利,因为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谭斌泄气,苦恼至极。

  那位教授却安慰她:"没关系,非主动的患者都是这样。医生对患者没有太多要求,只要他放松,能按时与医生接触,真实地表达自己就可以了。可是他现在的心态,显然并没有做好准备。"

  谭斌烦闷地问:"我们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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