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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秦小春随即后悔自己的冲动,神经质将头抬起,问:"悲哀?什么悲哀?"

  彭程轻叹一口气,头越来越重。是的,她有悲哀,但宁愿生活在一个欺骗的世界里。

  "好吧,就这样吧。"他抽身想走,却被一把揪住:"你别走。"她的脸上蓦地掠过惊恐之色:"你听我说,听我说完再走。"她唇上仍沾着芳香的葡萄酒,在灯下,闪耀一层奇异的美。可惜,这美对他已毫无吸引力。他的情感早被她的反复无常折磨得迟钝和麻木了。

  "我说的悲哀在这里。"只见她用手指着胸口,激动地问:"你真的想知道?好,我告诉你。这里,有个暴戾的恶魔,时时昂起头,对我龇牙咧嘴,把我好不容易积攒而起的力量消耗殆尽。不,我不要再被控制。你听见了吗?我……从今天起,将远离烦恼,享受新的生命。你信吗?彭程你相信我吗?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些话的意义;总有一天,你会因我的存在而骄傲,不再后悔娶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激昂高亢。

  彭程头痛欲裂,只觉有股沉重、压抑的东西迫使他尽快躺下来。

  "你相信我吗?"秦小春陶醉地深吸口气,身体里的闪电又开始流动不安起来。她抱住他,手指颤抖着在他高挺的鼻子和红润的嘴唇间抚摸。灯光下,那张男性的脸轮廓分明,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他身上似乎仍携带花和树叶的香味。

  "还记得《睡美人》吗?"她把嘴唇压在他耳边,充满深情地问。问话一出,仿佛回到"美琪"戏院:他拥住她,浓眉下一对充满活力的眼睛,多情地凝视着她。

  舞台上,奥罗拉公主被纺织针扎伤指头,倒地睡着了。王子在森林中徘徊。城堡四周荆棘纵横,可王子说,荆棘有什么可怕?我一定要进去救睡美人。那句话好像是从身边的他发出来的,强烈地激荡着她。

  "你怕荆棘吗?如果你是王子,你会去救她吗?"她喘息着问,激情充溢四肢。这句话,五年前就该问,她没有勇气。他永远也无法体会她心底的自卑和沮丧。她盯住他的眼神越来越紧张。哦,只要他再温柔一点,她会把所有的苦衷倾泻出来。这一整个晚上,她想了很多,她已决心和过去告别,只要他愿意跨越荆棘。

  可惜,彭程没能理解她。

  他在她的诘问中,头部像被一尖锐的利器击中,整个身体倏地挺直。他怕荆棘?如果真诚相爱,不要说荆棘,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何畏惧?而她呢?都对他做了什么?她竟有脸提《睡美人》?他脖子上的血脉暴胀起来,厌恶地将她推开,转身就走。

  他恨她!第一次从他眼神中读懂这两个冰冷粗暴的字,不禁打个寒战。生活真会捉弄人,当她准备一种新生活,黑暗又从四周曼延。不,她不能没有他。眼看他冷漠的背影走向楼梯口,肉体上闪过一阵强烈的恐惧。她抓住衣领,洁白的胸脯被指甲抓出血痕,不觉得痛。呵,那股熟悉的窒息感涌过来了,她透不过气。她的眼神痛苦而绝望,只想通过大叫,把憋在胸口的郁闷发泄掉。

  "你回来。"她果然大叫了,声音尖利,被一股战栗感和紧迫感所攫取。

  彭程在叫声中停住,回头,眼里的厌恶更深更浓。他凌厉不屈地盯着她,嘴角一歪,露出一个轻蔑的笑,问:"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整整一个晚上,她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喜悦之中,精心准备一道道美餐。只想让他知道她的悔恨,还有她对未来的希望。当他在花园吻住她的刹那,她喜极而涕,新生命正在渐渐启博,他就是她的甘霖。

  她想干什么?她的眼珠迟缓地转动,落到两只高脚酒杯上,里面的葡萄液体早被她一饮而尽。她的手伸过去,一把抓住酒杯。冰冷的玻璃使她猛一哆嗦,似再次获得饮酒时美妙神奇的快感。

  彭程一看她拿酒杯,身体警觉往后一闪,怒道:"你要再敢砸东西,我报警。"话音刚落,只见玻璃杯在空中划过,尔后,破裂声,声音尖锐、刺耳。一阵可怕的震颤从他头部穿过,他被击中了。他闻到了血腥味,很强烈的血腥味。

  血从额角流出。他用手捂住额头。晕眩过后,一股深刻的完全超越思想和语言的恨把他控制住。天,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原以为这是五年来最为愉快和扬眉吐气的一天,谁知欢乐转瞬即逝。是她,都是因为她。自她介入他的生命,快乐便与他无缘。他盯住她,眼里燃着怒火。

  "你这个疯子,你该进精神病院。"终于,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与她对峙片刻,他大声粗暴地发出宣判似的吼叫。

  秦小春僵了似的站在那里,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黑暗中彭程的吼叫海啸般袭卷过来。"你这个疯子,疯子。"叫声疯狂无情。她的太阳穴快要爆裂了,她用手捂住耳朵,飞快跑上楼,跌倒在床。

  终于要死了么?死,被病魔缠身的人是不惧怕死的。以前在上海,每次晕倒之前,都以为非死不可,这个念头渺茫却固执,还滋生出悲苦的快感来。是彭程把她从死亡的欲念中解脱出来,从此,以为那个旧的散发强烈药味的躯壳脱下来了,被永远埋葬在上海的亭子间里。

  彭程!她的嘴唇动了动,试图挣扎起身,可身体太沉太重,便又颓然倒下。这段昏昏沉沉的时光,彭程的吼叫一直在耳边轰鸣。她的头不安地摇晃,脸上掠过阵阵惊悸。在混乱的思维中,她只有一个清晰强烈的念头:告诉他,把一切都告诉他。

  他在哪里?夜晚还是那个夜晚吗?百合花在微风中羞涩地摇曳。人呢?使夜晚变得格外生动细腻的人呢?她焦灼的声音发出来,很快被一屋子的空洞和寂寞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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