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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夏沪生摆摆手:"算了,让他们开吧,没有我他们也知道商量什么。"从夏沪生的声音里,燕明感到了一种悲哀。

  汽车停在了新炼铁厂的工地上,一座拔地而起的大高炉高高地耸立在那里。放眼望去,左边是烧结厂房,从那里升起一条高高扬起的上料长廊,直通高炉的炉顶。上面挂着两条大幅标语,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季节里,呼啦啦地抖动着。上面是什么字已经看不清楚了,但那种气势分明让人感动,让人充满激情。

  指挥部的几个头头脑脑都赶来了。清钢的新区工地,夏沪生不知来了多少回,这里的每台设备他都能说清楚,有相当一部分设备是他亲自带人到国外,经过艰苦的谈判才买来的,里面的故事多得数不清。

  董事长今天的表现相当反常,这一点到场的人都感觉出来了。过去夏沪生到现场很少讲话,都是听别人讲。今天他一直没给别人机会,一直带着这几个人走到轧钢厂房后面的成品库,把几个过去一直没有决定下来的重要事情,都做了交待,一点商量的口气都没有。

  所有的工地都看完了,已经快中午时分了。夏沪生破天荒地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握了握手。

  最后握手的是清钢副总经理兼新区建设总指挥鲁明,当年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夏沪生曾经五次出马,使出了浑身解数,才把他挖到清钢。

  鲁明到清钢的时候只有二十几岁,如今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了。不知是天生还是太劳累的原因,头上已经有一大半白发了,远远看去,说他六十岁都会有人相信。自从到了清钢,鲁明玩命似的跟着夏沪生干,十多年功夫,就升任了清钢副总工程师兼新区建设总指挥,是夏沪生在清钢最得力的助手。

  鲁明也感觉出夏沪生的反常了。老头子抓住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咽了回去。过去夏沪生可从来没有这个样子,他想说什么就说,有时候批抨,有时候表扬,大家都习惯了。可是今天,夏沪生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不是他的风格,让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对头。

  厂房出口的地方风很大,虽然刮的是早春的风,但还是凉得厉害,在场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背了一下身子,往下拉拉帽子,只有夏沪生一个人没有这样做。他迎着寒风,眯着眼睛,回过头久久地望着清钢新区。

  这是他创建的钢铁帝国的新领地啊,为此他付出了数不清的心血!然而,他看不到全面投产的那一天了,历史的车轮正轰轰隆隆地碾过他的身体……许多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夏沪生吗?还会有人记得为创造这个钢铁帝国而殚精竭虑的老人吗?

  "董事长,快上车吧,千万别受凉了。"鲁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夏沪生的前面。夏沪生伸手推开了鲁明,大步向前走去。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在他的眼里,怜悯永远是一种轻蔑,一个人一旦开始被人怜悯,就显示不再是别人畏惧的对象了。

  走到车前的时候,他很想和在场的人再道个别,也很想再听他们汇报一次工程的进展,听听他们在他面前争论工程的细节,而他只要轻轻地一摆手,所有的声音都会停止,目光都会转向他,听他最后的抉择--天哪,那感觉真是太好了,太迷人了,太让一个男人感到满足了。

  可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他不由得想起项羽单人独骑,面对滔滔乌江时的感觉。也许,无颜见江东父老,并不是他当时唯一所想的,他还应该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自豪--而他呢,除了悲哀还有什么呢?

  夏沪生啊夏沪生,在过去那么多年的打拼中,他想到过失败,想到过自己也许会有不好的结局,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贪污受贿、杀人灭口这一类的罪恶挂上钩。如果清钢的职工--十几万崇拜他的"臣民"知道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么,轰然倒下的就不仅仅是清钢这个钢铁帝国,而是夏沪生建立在他们心中的钢铁帝国,他不敢想象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

  现在,他能做的事情就这些了,他要退场了,大幕即将合上,演出结束了。

  上了黑色奥迪车,坐在前面的燕明回过头来,等着他的指示。他无力地靠在后背上,朝燕明挥了挥手,做出了一种随意的表示。

  燕明表情疑惑地坐回身,嘱咐了司机一句,汽车便慢慢地驶上大道,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野,消失在茫茫的地平线上。

  鲁明一行人仍然站在那里,一直望到看不见汽车的影子。然后,大家都转过头,看着鲁明,想听听他说什么。

  "唉,老爷子千万别有什么事……"鲁明长长地出了口气。

  汽车沿着城区的外环路慢慢地行驶着,司机和秘书都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直到快到高速公路的入口了,夏沪生才坐直了身子,从车窗向外看了看,仿佛是吩咐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好久没去玉佛苑了,这会儿也不知道那里的人多不多……"

  燕明用眼睛对司机示意了一下,汽车开始调转车头,向建在崇山峻岭之间的玉佛苑驶去。

  渐渐地,一座金碧辉煌,占地百亩的玉佛苑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尤其是门前那两座汉白玉雕刻成的大狮子,瞪着凸突眼睛,既让人惊异也让人生畏。

  夏沪生推开车门下了车,默默地向前走去,头上几缕黑白相间的头发被风吹起,从远处看去很像一个步履维艰的年迈的老人。

  燕明紧追了几步,在他身边轻声地问了一句:"夏总,要我陪您去吗?"他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独自一人进了玉佛苑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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