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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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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对雪碧挥手,然后笑了一下。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那个笑容。也许在下个月,明年,在雪碧的婚礼上……多久以后都有可能,这个笑容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在我眼前闪一下,不管那时候我在一个多么热闹的场合,不管那时候我是不是在很开心地和人谈笑风生,在我心里面的那片黑暗里,这个笑容会像一盏瓦数不够的路灯,苍白地、勉强地闪烁那么十分之一秒,再熄灭。我所有的好兴致、所有的喜悦就会跟着黯然——最可怕的就是这个,要是完全没有了也就罢了,怕就怕它们都在,只是没有了光泽。当我满心都盛着没有了光泽的好兴致和喜悦,我就要不由自主地开始怀念了。 不是怀念他,是怀念我爱过他。 所有的好时光,都是在海棠湾那个黎明过去的。所有的好时光,都挥霍在了日出时候满天的朝霞里面。那个时候多奢侈啊,我甚至都可以用霞光去点烟。但是,我应该知道那其实是留不住的,我知道的,但是我还是没逃过那个幻象,我以为只要我摒弃了所有旧日的耻辱,就可以永远活在那个海棠湾的黎明里。我很蠢,太蠢了。可是人生那么苦,我只是想要一点儿好风景。 雪碧打开客厅里的灯的叫候,我在突然雪亮的墙壁上,看到了郑成功那个小小的、绿色的手印。像一片幼嫩的叶子。那时候我气急败坏地跟南音说,我会要苏远智来替我重新粉刷这面墙——还好,我没有那么做。当我意识到雪碧在静静地凝视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居然对着那个绿色的手印,微笑了很久。我甩甩头,对她说:“去洗澡吧,赶紧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 她点头道:“电话留言的灯亮着,我看了号码,应该是……应该是小弟弟的爸爸。” “不管他,明天再说,今天我们都累了。”我冲她笑了一下,“夜里你会不会想念外婆?” 她也对我笑笑,“夜里你会不会想念小弟弟?” 于是我说:“那么你过来和我一起睡?” 她说:“好的。” 她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只有小女孩才会有的,水果的气息。一片漆黑之中,她翻身的时候把被子弄得“沙沙”响,那种像睡在落叶堆或者稻草堆上的感觉更是在提醒我,秋天到了。“姑姑。”我看不见她的脸的时候,她的声音更是清澈动人,“你和冷杉哥哥吵架了吧?” “是,”我简单地回答,是因为我没什么力气再撒谎了。 “你们俩,将来会结婚吗?”她的语气充满了兴奋。 “怎么可能?”我淡淡地笑。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可能,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些事情不用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你呢雪碧,”我试着转移话题,“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我……”她在很认真地思考,“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喜欢过我们班一个坐我后面的男生。可是后来放暑假了,再开学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座位换开了,我就不怎么喜欢他了。” 黑夜里我的笑声听上去格外由衷,“真遗憾。” “不过,”她继续一本正经,“我现在倒是想好了,我以后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 “说来听听。” “我……”我能从那个语气微妙地变化了的声音里,替她感觉出来脸上那一阵羞涩,“我想要一个西决叔叔那样的男朋友……”听到片刻的沉寂,小姑娘顿时紧张了起来,“我不是说我喜欢西决叔叔哦,不是,我就是说,我想要他那样的人,我觉得,我觉得他好。” 我非常认真地说:“好眼光。” 我知道她把脸埋在了枕头里面,因为悄悄的笑声是从棉布里面传出来的。可是突然之间,她自己转换了话题,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比,完全听不出刚刚才笑过。 “姑姑,我想外婆了,就在刚才,突然一下子。就好像有人推了我一把。” 我对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臂,“过来。”她像只小动物那样钻了过来,温热的呼吸暖暖地吹拂着我胳膊下面那块柔软的皮肤,很痒。“我知道这很难熬。”我一边摸着她柔软的、长长的头发,—边对她说,“忍一忍,最后都会习惯的。” “其实我刚刚来龙城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有种迷茫,“晚上一个人睡觉,也会有点儿想念外婆,可是吧,那个时候,我想念外婆的时候就可以跟自己说,外婆很好,住在养老院里面。我确切地知道外婆在什么地方,想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过。但是现在,我想她,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 明白,就是因为这样,想念才变成了惶恐。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的。”我搂紧她,凑在她耳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算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外婆的骨灰盒现在不是放在那个小房间里么?其实,我的奶奶也在那里面。她和你的外婆一样,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雪碧,这真的是秘密,你不能说的——因为在这个家里,除了我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他们都以为我奶奶的骨灰埋在墓地里面,可其实在下葬那天,我偷偷把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换了。我不是故意要做坏事,因为我知道奶奶她不愿意葬在那个地方,我以后要找机会把她葬回她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可是我没办法让这个家里的人相信我。你懂吗?” “Cool……”她赞叹着。 “所以,现在,雪碧,你就这么想吧,你的外婆和我的奶奶在一起。这样想,是不是你就能好受一点儿,外婆似乎是有了个去处,对不对?” 她点头,发丝蹭着我的身体,后来,她就睡着了。我想,我也应该是睡着了。 奶奶弥留的时候,爷爷拄着一根拐杖,坐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他召集他的儿子们一起开会,我记得那天,守在奶奶床边的,是三婶和当时读中学的我。关于墓地的讨论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爷爷说,老家的坟地终于派上了用场——就是按照两个人的大小准备的,现在是奶奶,过几年,就是他,一切都非常合理。他们已经开始商讨细节了。这个时候,点滴快要打完,三婶起来去叫护士,非常自然地,病房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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